次日,李月娇醒得略早些,躺在床上听了会儿外间的北风响后,才坐起来。
洗漱收拾停当,吃了早饭后,她又要带着福年和云团出门去。
“外面风太大了,”童妈妈没明着阻拦,只是很担心地说,“昨儿出去一趟遇见那么多事情,今日让小的们去吧。”
“不妨事的,”趁云团整理东西的时候,李月娇走出房门,笑说,“我还有事情要让妈妈帮我做呢。”
为了防风,李月娇今儿穿了件大红纱制成的面衣,连衣袖也扎紧了,但出了门依旧觉得风大难耐,不得已拿了团扇遮脸。
“什么事情?”童妈妈忙问。
李月娇道:“咱们这些人里,妈妈最懂租赁房产的事儿,所以啊,妈妈今儿穿戴上最好的,让翠翘、金年和宝年跟着您,寻个好地角的铺子回来,我好开店。”
童妈妈被她说笑了:“这般张扬,岂不是等着人坐地起价?还是该暗暗寻访才是——夫人别站在这儿,风大呢。”
“不怕,早晚要适应的,”李月娇依靠廊柱站着,“妈妈,就要张扬的,张扬到整个安化郡都知道咱们要开店了才好。唉,若不是昨儿发生了那件事,咱们不好再坐马车,我就去将军府要了马车来,让妈妈坐着去寻。”
她说着,扭头对金年道:“去租辆驴车或者羊车吧,风大,妈妈有年纪了,只靠走怕是要吹坏的。”
金年立刻应是,略一寻思又问:“小的干脆去租两辆来好了,这样大风,夫人也不好走啊。”
李月娇点头,转念一想忽起了玩心,赶着嘱咐他:“金年,要一辆羊车一辆驴车。妈妈,我长这么大,昨儿头回瞧见羊拉车,可有意思了,只不知道是不是稳当,还是让妈妈坐驴车的好。”
说得众人都笑了,金年答应着,用手帕捂着口鼻,一溜烟儿地跑出去了。
唯独童妈妈满脸担忧地看着李月娇。
年纪轻轻的小妇人,站在大风之下的廊上,瞧着院内被刮得卷成旋儿的落叶,依旧笑得和小时候那般,但眼底却多了终非孩童的愁思。
她略一沉吟后,才小声问:
“夫人的意思,老奴明白了,只是夫人……别怪老奴多嘴,这些事情,到底是夫人想要做?还是世子让夫人做的?依着老奴看,若不是姑娘想做的事情……又何必给那狠心薄情的办事?办好了,他不念姑娘的好,办不好,危险,还要落埋怨。”
开始唤她是夫人,到后来真心动情处,还和小时候在家一样,叫她“姑娘”。
李月娇知道童妈妈是心疼她,就好像云团在了解她的心意之后,哪怕当着薛镇的面,都要唤她小姐,是一样的。
她心下感动,抱着扇子挽着童妈妈的胳膊,和小时候一样撒娇。
“自然是我自己想做的。妈妈放心,我不会委屈了我自己。”她说着,又压低了声音道,“等将来我和世子和离了,还要到田庄上去,和妈妈一处躲清闲呢。”
和离?
风很大,将李月娇的声音吹得很散,但童妈妈还是听清了。
她头一遭听她做此打算,顿时更心疼了,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再一寻思,又不想劝了。
小姐自幼看见的,是老爷夫人那样的伉俪情深,偏自己的婚姻这般不幸。
想着,童妈妈更加怜爱地拍着她,慈祥道:“既然是咱们姑娘自己想的,那老奴一定将事情做得漂漂亮亮的,管保今儿就让全城都知道,咱们夫人有钱,要开个大大的铺子。”
“嗯,但是妈妈即便瞧见好的,也千万别定下来啊。”李月娇笑着提醒一句。
“老奴晓得的,戏嘛。”童妈妈笑说,回了屋子,如李月娇吩咐的那样,把自己打扮成了个富贵人家的小老太太。
云团收拾好东西出了来,片刻后金年也租好车回来,李月娇这才又对留在家里的三个翠道:“今儿风大,院子不必紧着收拾,只拿出你们的好本事,多做些京城的时样点心,下晌回来了,咱们访邻居去。”
“是。”年纪最大的翠柳应着,又小声问她,“只是夫人,要不要雇两个护院?”
“怎么?昨日出什么事情了?”李月娇听她话中有话,停步问她。
“没有,都知道这是谁家的院子,不敢的,”翠柳忙道,“只咱们对面的那家,今早我起来的时候,瞧见有人站在那房顶上,装着修屋顶,可奴发现,他们一个劲儿往咱们院子里看呢。”
李月娇听她这样说,皱了一下眉头,抬头向对面看去。
对面的院子里有一颗大桑树,其下遮蔽着大半的屋顶,现在没有人,而估计从自家这边的屋顶望过去,树荫之下,是瞧不见什么的。
但自己的这个院子里,可没有那挡人视线的桑树。
李月娇心中有数,吩咐道:“知道了,你们别怕,青天白日的,想必他们不敢乱来,你且只当不知道,别总看,倒惊了他们。”
翠柳点头:“是,夫人放心吧。”
李月娇安排好家中的事情,走出院门的时候,隔着面衣看了一眼对面紧闭的大门。
看来,她是该问薛镇要两个靠谱的护院才是。
*
李月娇与云团和福年二人,坐着租来的羊车,往马行市那边去了。
马行市是条颇为繁荣的大街,其上还有两家不算小的客栈,连金年的车亦是从这边的车店租借来的。
只此处说是“马行”,实则各类牲口皆有售卖,却独独没有马,但有几家店铺卖些马鞍、马鞭之类的马具,还有几间铁匠铺也开在此处,门外都有个大大的“官”字,意思是官方准许他们做此营生。
因此,来马行市的人,半数是镇北军的士兵。
李月娇隔着车帘,看着京城时没见过的街景,兴致勃勃地和云团议论。
但当羊车穿过马行市再往西去的时候,她已明显感到了逐渐的萧条。
路边有乞丐,大部分的店铺门脸都是破败的,进出的百姓没了别处看见的健壮,多为衣衫褴褛。
而这条街上所谓的木匠铺大多数都已经关门了,只有三家依旧开着的,皆门庭寥落。
李月娇皱起了眉头,连云团面对外面的景象,都不言语了。
最终,羊车停在其中一家刘记木匠铺门前。
李月娇下了车,顶着风迈进铺子里。
店内,一个精干的中年汉子,正在教两个略显瘦弱的小孩子开料。
李月娇环视店内,外面寥落,内中却很干净,摆着几件百姓家常用的家具。
而最让她关心的,是那中年汉子身边摆着的各色工具,打理得都很漂亮,显然是爱惜东西的人。
李月娇暗暗点头赞许,而同样是学木匠的福年瞧见那几样工具,看中年汉子的目光,都多了对同行的敬重。
可中年男人见竟有李月娇这等打扮得千尊万贵的客人进店,非但没有贵客登门的喜悦,反而警惕地皱了下眉头,问道:
“夫人,是要打家具吗?”
李月娇掀开面衣的帘子挂在帽侧,和气地笑着,脸上的酒窝比进门时深了一些:
“我家里有几样东西不大好了,得修一修。”
她的笑容总能让人放松下来,即便是陌生的中年男人,对着她的笑脸便消了一半的戒心,再听她说话和气,又非本地口音,另一半戒心也消得差不多了。
因此男人纵然仍疑惑这等小事,她为何亲自登门,但终于有了笑意,恭敬问道:
“原来是这样,不知道夫人要修的是什么家具?是什么木头?可有带来?”
“很多的,床腿的一个楔子松了,格栅的百子图花纹也坏了一块,是黄花梨木的;屋里柜子的门松了,背板的花纹太丑了,是榆木的;龙门架是核桃木的,有条裂纹,而且样子我不喜欢,想要重做一个;还有博古架……”
李月娇细细地说了很多,最后笑道:“我新赁的院子里,东西因不我置办的,所以得收拾,只不知你做得做不得?”
她说的是实话。
薛镇待她态度虽冷,但绝非小气,况且既然决定如她所说地合作,那再算计,也犯不上在衣食住行上吝啬。
实则李月娇也知道,薛镇只比他早到安化郡三四天,就寻出了这样的宅院安置她,定是花了心思;而配的家具虽不成套,但确都是好物件——起码是能让千尊万贵的安阳侯世子,看顺眼的做工。
奈何李月娇自幼家学渊源,眼光比薛镇还要高些,做虽未必行,但给木器挑毛病,才是她幼时学的第一件事。
那中年汉子听她说了这么多,已知是极懂的人,虽更不敢怠慢,但心底的疑虑又起。
难道又是天工巧的诡计?
他斟酌着用词,推却道:“听夫人说的,是个极大的买卖,只是小人店小,未必接得下这等买卖……”
他话未说完,李月娇抿嘴一笑。
“我只问你做得做不得,也没说让你一家来做,”她说着,虚指了大街一下,“我瞧着这有三家木匠铺呢,三个匠人加上你们的徒弟,总该……”
她的话戛然而止。
穿着玄色衣服的薛镇,竟然就站在店外,刚好和她对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