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皇帝不是个喜欢上朝的皇帝,或者说,只要涉及到工作的事他都不喜欢,能躲就躲,大事小事统统交给高拱,自己躲在宫里没日没夜啪啪啪。
他不像太祖、成祖这样的劳模皇帝,甚至比不上登位初期的嘉靖皇帝,三六九日的朝会也是高拱千求万求才被逼无奈参加的,每次朝会基本都是乖乖当泥塑木偶,走完流程就跑,一刻也不多留。
到后来隆庆皇帝身子垮了,这常朝制度也就形同虚设了。
所以,尚在病中休养的隆庆皇帝忽然一反常态的宣布要召开朝会,宫里宫外的人都隐隐感觉一场风暴即将来临。
但这场风暴的暴烈程度,还是大大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隆庆皇帝知道自己身子不好支撑不了多久,根本没按照流程走,等众臣参拜完毕便将武清伯叫出班来,让滕谨代自己痛骂了半个多时辰,直斥其贪婪无度、毫无廉耻,当场便让大汉将军拖出去打了二十板子,罚俸一年、无诏不得出入宫禁,还让滕谨散朝之后领锦衣卫前往武清伯府,将历年宫中赏赐都索要回来。
二十板并不重,罚俸一年也只是小惩,真让武清伯肉痛的,还是索回历年赏赐,这可是一大笔钱,更何况滕谨又是个贪财好利的,他不会在其中上下其手、层层加码?武清伯吝啬一生,这次却要大出血了。
更让武清伯心惊的是,自己一直仁善的女婿,却忽然在朝会之上对他开刀,这是不是他失宠的前兆?
武清伯恩宠富贵都系于皇家,若是被皇帝抛弃,就他平日里那嚣张跋扈的样子,不被仇家挫骨扬灰就算给李贵妃面子了。
所以武清伯顾不得屁股上的疼痛,下了朝还被下人抬着就求着进宫面见李贵妃,却得知李贵妃也被隆庆皇帝下旨禁足,急得团团转却毫无办法,只能赶紧回家收拾金银财货,希望摆个好态度平息皇帝女婿的怒气。
这些都是后话,暂且不说,朝会之上,就在武清伯被大汉将军如同拖死狗一般拖下去的时候,隆庆皇帝第二刀又砍了出来。
司礼监掌印太监孟冲第二个被提了出来,隆庆皇帝当着百官的面质问他尚膳监天价馅饼的猫腻,孟冲不能言答,只是磕头不停,隆庆皇帝当场怒斥孟冲横行无忌、欺瞒主君,宣布革除其一切职衔,拖出午门重打五十大板,发配甘肃充军。
孟冲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宫中一号人物,又是高拱的政治盟友,但说到底也只是皇家家奴,隆庆皇帝要处置他只需宫中下道令旨即可,但隆庆皇帝却把他抓到朝会之上、当着百官的面处置,摆明了就是给高拱看的。
高拱与孟冲是政治同盟,孟冲能有这么大的权势、能在宫中横行无忌,全赖高拱在外朝维护协助,但如今隆庆皇帝把宫里的猫腻摆上台面,当场处置了孟冲,简直是赤裸裸的打高拱脸,高拱也是被这个一贯听话的“徒弟”打了个措手不及,只能眼看着不断求饶的孟冲被拖出去。
但让所有人都想不通的是,隆庆皇帝一贯对高拱言听计从,可以说是依赖无比,从未做过削弱高拱权威的事,今日怎么会一反常态,不单拆了高拱的政治同盟,还赤裸裸的打了他的脸?
只是还没等百官细想,隆庆皇帝的第三刀又挥了出来。
冯保本来暗笑着看着孟冲被拖出去,心想着自己终于能登上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大位了,却没想到隆庆皇帝处置了孟冲之后,竟然宣布司礼监掌印太监暂时空置,下旨召隆庆四年因忠言进谏而触怒隆庆皇帝,被贬去南京充净军的李芳回京接任司礼监掌印太监。
这下冯保顿时怨气满胸,好不容易等一个做饭的孟冲滚蛋了,怎么又来了个当大头兵的失势太监?他辛辛苦苦服侍了隆庆皇帝一家这么久,怎么就连个掌印太监的位子都得不到?
当然,冯保也就只是在一旁生闷气,他自然不会蠢到在朝会上就抗议起来。
但他不出来,隆庆皇帝却没放过他,将他唤了出来,也让滕谨将他痛骂一顿,斥责他收受贿赂、私交外臣,又巧言媚上、造谣中伤当朝首辅,令大汉将军拖出去打了二十板子,革了他御马监的差事,将御马监交给太子东宫的管事太监张宏兼管。
这下明眼人基本都回过味来了,隆庆皇帝这是在给太子殿下出头呢!
太子从文渊阁得了肥皂的配方,欲与武清伯合伙做生意,武清伯却贪婪无度试图私吞,而司礼监和冯保又都在其中横插一杠子,禁宫漏得跟筛子一样,这事稍微消息灵通点的大臣都知道。
都察院里闲不住的言官们都准备写折子怒斥太子贪财好利、与民争利、非明君之道了。
如今朝会之上,隆庆皇帝先处置了武清伯、又罢了孟冲、还找由头夺了冯保御马监的差事,牵扯其中的三方势力全被砍了一刀,太子东宫还因此得了御马监,隆庆皇帝今日反常的行为,其目的已经非常明显了。
高拱、张居正等重臣自然不会在此时出头,都察院的言官们倒是蠢蠢欲动,但朝会有规制纪律,一旁纠察御史和锦衣卫虎视眈眈,高拱也不是个会放任他们自由发言的弱势首辅,而隆庆皇帝明显也没准备给他们上奏的机会。
所以这些权轻言重的御史们,只能按耐住性子,等朝会结束再狂写奏疏连皇帝带太子一起“劝谏”。
隆庆皇帝身体还没完全恢复,三刀砍完已经是精力不济,全身都颤抖不停,面色白得吓人,却依然强撑着走了最后一步棋,命滕谨将一道已经盖过大印的圣旨交给高拱。
这道圣旨,正是隆庆皇帝命滕谨依照朱翊钧的“奏疏”而草拟的圣旨,只稍稍改动了一些细节,比如将学校置于国子监管理之下,学校经费从内库支出等。
隆庆皇帝明明白白的告诉高拱,这个“小学”是皇家给功臣儿女、孤寡子弟设立的一所书院,自己已经同意了,要求内阁和礼部查漏补缺、今日就要开始筹办。
虽然隆庆皇帝没有明说,但高拱、张居正等重臣哪个不是人精?结合之前惩治武清伯、孟冲和冯保的事,一下就猜透了这所学校就是隆庆皇帝专门为太子所设,隆庆皇帝是在为太子搭起班子、铺平道路了!
高拱等人自然不会阻拦,当下便领旨回班。
了结了这最后一件事,隆庆皇帝终于支撑不住,身子渐渐瘫软下去,滕谨眼尖,立马宣布散朝,只是隆庆皇帝似乎耗尽了自己所有的精力,竟然连站都站不起来,还是滕谨安排健壮的太监将隆庆皇帝背进了皇极门,回了乾清宫又卧床不起了。
但隆庆皇帝这忽然一击,顿时将本就暗流涌动的局势搅得波云诡谲,一时甚嚣尘上。
处在风暴中心的朱翊钧其实前一天就感觉不对劲了。
昨晚他把那“奏疏”递了上去,没多久便被李贵妃召去慈宁宫问话,还在小心翼翼的回答李贵妃关于建立“小学”的事,滕谨就忽然闯了进来,带来隆庆皇帝的口谕,诏令李贵妃在慈宁宫中禁足反省。
李贵妃当时就炸了锅,手里冯保新送过来的象牙佛珠都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指着滕谨的鼻子大骂他和孟冲狼狈为奸、蒙蔽圣上。
朱翊钧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便趁着李贵妃怒火中烧没心情教训他的时候告退跑路,回了兴龙殿便将张鲸、张诚等近侍宫女统统打发出去探听消息。
隆庆皇帝恩宠李贵妃,而且李贵妃在嘉靖朝时帮隆庆皇帝出谋划策出了不少力,又诞下太子和潞王,可以说隆庆皇帝最后能登基,和李贵妃的肚子争气也有一定关系。
所以这夫妻二人关系一直很好,隆庆皇帝又一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连重话都没对李贵妃说过,对她家里人肆意妄为也多有回护。
但这次隆庆皇帝却一反常态,突然把李贵妃禁足,宫里宫外都是一头雾水,朱翊钧自然也打探不到什么确切的消息,只能猜测是不是自己这只蝴蝶的出现让历史有了偏差,高拱孟冲提前动手,而且直接从冯保的后台下手,先把李贵妃和冯保的联系切断。
胡思乱想了半夜,到天际都有些发白了,朱翊钧才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但感觉刚刚眯眼,便被张宏等人叫醒过来,得知了朝会上那场突如其来的风暴!
朱翊钧顿时明白了过来,隆庆皇帝这是在帮他出头,为他铺路了啊!
朱翊钧心中大喜过望,万万没想到自己本来都准备蛰伏待机了,隆庆皇帝却整了个这么大的反转,送了他这么大一份礼!
朱翊钧之前计划好的,用肥皂产业的重利,引诱司礼监、冯保、武清伯三方入局,尝试把水搅浑,他再从中获利。
但说实话,他自己心中也没底。
按另一个时空里的历史,高拱倒台后冯保就会执掌司礼监,并且和李贵妃、张居正一起形成一个政治铁三角。..
这几乎是不可逆的,因为他只是一个9岁的娃娃,就算顶着皇帝的名头也无计可施。
所以他只能寄望于肥皂产业的重利,能引得司礼监中的人对冯保心存芥蒂,给他留下一点操作空间,在高冯恶斗之时,当他出手之时,至少保持中立。
但现在隆庆皇帝突然出手,情势就完全不同了!
武清伯被索回往日宫中赏赐,那配方自然也在其中,甚至隆庆皇帝之所以派滕谨领着锦衣卫前去武清伯府,就是为了配方,直接将武清伯踢出了局。
御马监不仅管养马,还管着皇家的产业和皇庄,现在交到张宏手里,等于就是交给了朱翊钧,朱翊钧就根本不需要再找什么合伙人,可以抛开其他势力,独立运作肥皂产业。
更重要的是,御马监还管着腾骧四卫及勇士营六千多人的禁军,这让朱翊钧有了和司礼监、东厂刀对刀正面对抗的资本。
他根本不用再顾及冯保和司礼监的态度,一人吃独食就行!
最让朱翊钧意想不到的,还是隆庆皇帝对司礼监的处置:
掌印太监孟冲倒台,冯保也没能如愿以偿,宫中二十四监的大太监一个都没登上大位,反而从南京千里迢迢将隆庆四年便被贬入净军的李芳召回来接了孟冲的位子。
李芳这人朱翊钧还是有点了解的,原来是内官监的大太监,为人忠义清正,隆庆初年便弹劾工部官员贪腐,又奏革上林苑监增设的皂隶、减光禄岁增米粮和工部物料,被宫里宫外的贪腐之辈痛恨。
隆庆二年,李芳看不惯孟冲、陈洪等人阿谀媚上,上奏劝谏惹怒隆庆皇帝,被隆庆皇帝下狱论罪,还是刑部尚书毛恺抗命不遵才保住一条命,关了两年后被贬去南京充了净军。
这样一个忠正清廉的大太监,虽然能力上可能不如冯保,但他绝不是一个交接外臣、阿谀媚上的政治动物,有他掌管司礼监,朱翊钧就不用担心背后飞来刀子,可以一心与冯保争夺本属于自己的皇权势力了!
而且冯保此次大受打击,他想要登上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只能更加依赖李贵妃的恩宠和张居正的协助,清除高拱的需求也更为迫切,冯保的攻势会更加急切,漏洞也会更大。
而只要有漏洞,便是朱翊钧的机会!
在听闻隆庆皇帝下旨让李芳返京之前,朱翊钧最多也只是准备削弱压制冯保的势力,并没有想过一下子就掀翻冯保,但如今李芳归来,却让他有了一口气打翻冯保的可能!
只要冯保倒台,张居正还能靠谁?朱翊钧会占据冯保的生态位,成为张居正最佳的政治盟友,也自然而然的能够在张居正身故后接过改革的大旗,让大明焕发新生!
隆庆皇帝真是朱翊钧的亲爹!一出手便将朱翊钧面对的死结斩开,给他留下了一个大好的局面。
但朱翊钧还是没想通:一直仁善柔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隆庆皇帝,为什么会拖着病体、冒着被言官们口水淹没和与高拱分裂的危险,去为他争来这么个优势的场面呢?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