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澳门找传教士的礼部吏员还在路上,学校却已经开了课。
朱翊钧也不想一直拖下去,自然学那一课便改了自习,自己来给同学们讲些假托文渊阁藏书里的稀奇古怪的科学常识和自然故事,他有着支教将近十年的经验,加上科学本就对这群好奇心重的半大孩子有着莫大的吸引力,一时颇受欢迎。
其他课程的讲师也是大换血:经义的讲师倒没变动,但课时大大缩短,历史课由申时行亲自上阵,从太祖起兵开始讲起,先教本朝的历史。
算学讲师也换了人,之前那个户部主事连同他贿赂的礼部官员都被罢了官,户部尚书亲自挑了一名精通算学的户部员外郎充任讲师,直接拿《算数启蒙》当教材,从九归除法开始教起。
地理课选了一名正在会同馆工作的中亚蒙古人和一名朝鲜人充任讲师,两人对东亚地区倒也了解不少,虽然有不少偏差,但在明代来说,这两人也算是地理学上的顶尖人才了。
社会课范围最广、涵盖整个大明社会架构,礼部干脆从士农工商里各选一人充任讲师,为这群半大孩子科普大明的社会情况。
兵法课则暂时挑选了一名兵部的老臣顶着,等正在交接工作的四镇总督王崇古回京之后,由他亲自接手兵法课的讲师。
工器课,在朱翊钧的计划里其实教授的是火枪火炮的知识,工部挑了几人朱翊钧都不满意,最后干脆让张宏从兵仗局挑了个管事太监来讲课。
体能课是唯一没有变动的课程。
这一次各部被陈太后和张居正狠狠教训了一顿,又知道天子英察不是好糊弄的,没有再整出幺蛾子,认认真真的挑人,飞快的把人安排齐了。
不过都察院倒是有不少言官上疏劝谏朱翊钧当注重经义,不该过多安排其他杂科、沉浸于奇技淫巧之中,朱翊钧只当他们是鸟叫,根本没理。
无论如何,如今的小学虽然和朱翊钧的预期还有很大的距离,好歹算是磕磕碰碰的走上正规了。
既然开了课,自然没有之前懒散的好日子过了,每日课程都塞得满满的,这些孩子里大多只受过蒙学,而像李三虎、杨栋这类穷困地区来的孩子,更是大字不认得一箩筐,上起课来根本听不懂,朱翊钧也只能私下给他们辅导,先从学字开始。
学生资质不同,学习的效率和成绩自然飞快就拉开了,朱翊钧也逐渐发现了这些孩子们各自的特点:
张简修当真是跟他爹一样聪明,但就是耐不住性子学习,出生官宦之家,本来是按照科举正途培养的,却对其他杂科更感兴趣,经义虽然过目不忘,但根本懒得学,整堂课跟熬刑一般,每日苦着脸呆坐着,一下课便又生龙活虎了。
他要好的那个小胖子则和他完全相反,资质只能算是平常,但胜在努力,每天埋头钻研经义,从来不参与玩耍,其他课上也在悄悄默写经义,体能课更是折磨,常常坚持不住精疲力尽被抬到一旁休息。
朱翊钧也是从张简修口里才知道这小胖子身份不简单,乃是当今孔氏南宗家主的儿子,名叫孔闻音。
孔氏北宗承袭了衍圣公的名号,富贵了几百年,尊贵无比,私下里连老朱家都瞧不上,自然是瞧不上这所小学,收了礼部的文,连派个子侄过来糊弄一下的意思都没有,反倒是一直默默无闻的南宗把家里的继承人派了过来。
也难怪这小胖子研究自己老祖宗的东西研究得那么认真。
杨楝清不知道是不是受杨博的影响,对军务也颇感兴趣,而林继业也对兵法极感兴趣,两人私下里争论不休,反倒成了要好的朋友。
沈南言本来就是家里培养的商业继承人,小小年纪便精通《算数启蒙》,引得那位喜好算数的户部员外郎爱不释手,常常把他叫去私下里辅导。
杨栋平日里话不多,是个认真做事的人,工器课上数他最认真,甚至要来一柄火铳,自己拆了研究。
王承勋生长在书香之家,他爷爷又是靠军功获封伯爵,但他竟然对这两方面都不感兴趣,反而极为喜欢商事,常常与沈南言讨教经商之事。
张元功资质平平,什么都愿意学、什么都不突出,但他身为国公之后,有着自己的骄傲,每当申时行讲起初代英国公张辅故事时,他经常为不通军务的申时行补充靖难之役的细节,情到浓时甚至还会唱上一段戏。
那名江南士绅的儿子,名叫柳尚期,家里就是个小地主,对农事很是上心,看起来有向农业专家发展的苗头。
只有李三虎这个憨憨,啥也学不会、啥也不想学,就靠着一身蛮力和健壮的身子在体能课上称王称霸。
朱翊钧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打定主意之后和申时行好好谈谈,给这几个小伙伴因材施教、根据他们的特点深挖一番。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朱翊钧还得观察一阵。
这段时间朱翊钧也没闲着,课上的内容对他这么个拥有30多岁灵魂的孩子来说实在太幼稚了,他每天上课不过是假装在听讲、和同学们联络联络感情,实际上真正的学习,是每日酉时下学后悄悄跑到申时行的办公室,听他和张诚汇报朝堂和宫里的动向,在申时行的指导下批阅张居正和李芳送来的奏折,借此熟悉国事。
就在他上学的这段时间里,宫里宫外都不平静,简直就是波涛汹涌。
宫里李芳的整顿还在继续,上万名太监和宫女因交结外朝、贪腐违纪被开革出宫,李芳因此深受这些贪腐份子的愤恨。
前几日就有一名慈庆宫内侍因偷盗宫中财物被李芳揭穿之后,当着陈太后的面欲持烛台行刺李芳,万幸被宫人拦住,李芳只是被划伤了手臂。
但针对李芳的行动还在继续,有几名大太监暗中指使宫女在两宫贵人耳边进谗言,污蔑李芳清除异己、意欲趁天子不在宫中时掌控禁宫。
但李太妃聪慧,又有冯保的教训,长了个心眼,先稳住了耳根子软的陈太后,再使人暗中查探,最后查明真相,把那几个大太监和搬弄是非的宫女都痛打一顿,交给李芳处置。
李芳也是豁出一条命去,势要将禁宫整顿得井井有条,不顾情面、不计个人安危,软硬不吃,几乎每日都在赶人出宫。
在他这般雷厉风行之下,宫里的风气确实大大扭转,就连仗着天子宠信的张鲸也不敢明目张胆的贪渎。
张鲸知道李芳一直不喜欢自己,而天子有中兴之志,自己和李芳中间选一个一定会选李芳,于是张鲸这段时间乖得跟鹌鹑似的。
内宫不平静,外朝同样纷乱,张居正虽然把控朝政,但还没来得及料理地方,考成法受到地方官吏的强烈抵制,不断有上疏入京弹劾张居正弄权擅政,不少地方官阳奉阴违,考成法几乎沦为一纸空文。
张居正对此早有准备,便先从都察院下刀,利用考成法罢免了一批参劾自己的言官立威,又将原都察院老大葛守礼升为礼部尚书,让自己的狗腿子当了左都御史。
礼部被张居正洗过一轮后,现在基本上都是张居正的人,葛守礼等于说是明升暗降。
掌控都察院后,张居正便以都察院为主,各部选派官员奔赴各地,督察考成法实施情况,只要有人反对,张居正便驱动都察院大肆弹劾,他再顺应民意,将那官员调职或罢免。
陈太后不懂政务,天子又入了学,李芳也得了朱翊钧的暗示不给张居正使绊子,朝堂之上就是张居正的一言堂,想罢免谁就罢免谁,用威势强行推动着考成法的实施。
懒散惯了的百官自然是怨气填胸,参劾张居正的奏疏一时成风,官吏私下里都在骂张居正是“曹、莽之辈,霸道比之高拱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张居正全然不管,只是按部就班的推动着考成法,谁违背考成法就办谁。
他很清楚,考成法是新政的第一枪,这一枪打不响,后边的措施就根本推行不下去,新政直接就可以判定失败了。
朱翊钧也深知这一点,所以他才让司礼监不要阻拦,让李芳给张居正的奏疏应批尽批,也让陈太后对张居正言听计从。
他可不想做北宋的仁宗皇帝,庆历新政刚开个头,受到一点挫折和反对便缩了回去,到最后空留一个仁善的名头,满朝名臣名将整个国家却死气沉沉,若不是王安石和宋神宗捞了一把,大宋怕就那么完蛋了。
新政的第一枪,哪怕遇到再多的困难、再剧烈的反抗,也一定要打响!
朱翊钧就在一旁冷眼旁观,学习着张居正料理反对派的手段、揣测着他的下一步,自己在脑中不断复盘,思考着若是自己遇到这些情况,该如何行事?
朱翊钧很清楚,日后他的新政会比张居正新政更深刻、涉及面更广泛、触及的利益集团也更多,受到的抵抗也更加强烈,他这个政治菜鸟,必须好好从张居正身上学习,不断的积累经验和教训,日后才能有一战之力。
但朱翊钧也不能就这么让张居正靠着考成法把天下百官治得服服帖帖的,不然他日后秉政的第一件事,真的只能先清算张居正了。
不管怎么把握尺度,对新政总会有影响,朱翊钧不想清算张居正,更不想影响新政,只能寻机发出自己的声音,分润一点威势、夺取一点主动权。
实际上,朱翊钧也能感觉得到,如今对考成法的抵抗浪潮还没有到达最高点,那些反对派还只是零星的行动,一场更大的风暴还在酝酿之中。
而那时,便是朱翊钧出场发声的最佳时机。
但让朱翊钧没想到的是,这个机会来得飞快,仅仅两个多月京师就因考成法闹出了一场大风波。
万历元年七月,大明各地稻麦逐渐长熟,各省都在催缴夏税,这是大明第一次以考成法监督百官征税,成果倒也显著,仅仅只是北方两三个省征税完毕,就已经超过往年这些省府的缴税额度,户部喜笑颜开,已经上疏预计今年所征税赋将比去年夏税增加几成了。
朝中一片欢腾,都在颂天子圣明、祖宗洪福,或者赞张居正施政有为、古来名相,陈太后也颇为高兴,专门下了懿旨表扬张居正和表现优良的一众官员。
张居正有了成绩,也是喜形于色,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头,形势似乎一片大好。
但高兴了不过几个星期,形势却忽然逆转了。
这一日,朱翊钧正在学校食堂里一边和李三虎抢着鸡腿,一边跟同学们聊天扯淡,正热闹的时候,刚刚出去如厕的沈南言却忽然跑了回来,连裤子都没系好。
“出大事了,出大事了!莫闹了,听我说!”沈南言一进食堂就大声嚷嚷着,生怕众人听不见:“我刚在茅房听到一旁两个小黄门在聊天,说京师今日有人敲了登闻鼓!”
满屋的孩子纷纷凑了上来,登闻鼓被敲响,这可是国朝百年不遇的大事啊!
明代的登闻鼓乃是太祖爷朱元璋所设,太祖为了不被百官蒙蔽,便参考前朝,下令在午门之外设置登闻鼓,委派一名监察御史值班。
民间凡有重大冤情,或者官吏该管不管、不公平不公正的,就可以击响登闻鼓,值班的监察御史需立刻带击鼓人上殿面君,任何人不得阻拦,否则斩首。
但后世子孙不肖,登闻鼓早就沦为摆设,虽然是太祖祖制不好直接拆除,但却拿木栅栏围了起来,还派来锦衣卫在一旁看守,国朝自太祖、成祖之后,已经一百多年没有人击鼓了。
一百多年没人击鼓了,指不定有多大冤呢!
朱翊钧也来了兴趣,凑上来催促着沈南言快说,但沈南言却没继续说下去,反而看了看围在一旁的张简修。
张简修脸色一变:“怎么?难道与家父有关?”
沈南言点点头,顺了顺气,说道:“我听得并不真切,但确实与张阁老有关,而且事闹得很大。”
“那两个内侍说,开封府十几名村民入京伸冤,状告考成法暴政残民、御史孙珮逼死乡民,河南群情激愤、民变在即!”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