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海之战开始之时,远在京师的朱翊钧刚刚发下了血洗河南官场的诏书,结束了考成法案,返回了阔别几个月的学校。
申时行编了个谎话,说西南突发战事,朱翊钧作为当地土司长子被兵部召去参谋问话,学校里的同学们倒也没起疑,只有杨栋忧心寡母,每日闷闷不乐。
他还不知道自己那瞎眼的老母亲母凭子贵,早被蜀王接走,当神仙一般供了起来。
朱翊钧回了学校,被关在学校里早闷坏了的同学们都兴奋异常,围着他问这问那,朱翊钧也很高兴,这一次考成法案让他一直耿耿于怀,回了学校这片净土,见到还保留着孩童纯真的同学们,心里的怒气平息了不少。
最兴奋的还是李三虎这个憨憨,老大回来不说,他的亲哥哥李二彪竟然也跟着来了学校,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惊喜。
他爹李有龙也是父凭子贵,三镇总督王崇古亲自到他们卫所查访,将那名抢功的百户给夺了职,直接指定李有龙当了百户,又让李三虎的二哥李二彪当了自己的亲兵,随同自己一起上京赴任。
而李三虎的大哥李大豹则被宣府马家选走当了家丁,一门富贵,李有龙做梦都能笑醒。
王崇古抵京当了兵部尚书,本来交割了部里的工作便要来学校亲自给小皇帝和孩子们上兵法课的,却没想到正好碰上了考成法案爆发,朱翊钧回宫坐镇,此事也就耽搁了下来。
如今考成法案了结,朱翊钧返回学校,王崇古进学校授课,李二彪自然也跟了过来,与李三虎见了一面。
只可惜两兄弟见面的时间不会太长,张居正借着考成法案在河南大开杀戒的余威,在京师大肆排除异己,王崇古作为高党成员,本就不为张居正所喜,王崇古心灰意冷,已经递了告老的奏疏,内阁已经签名,就等着宫里批红了。
但朱翊钧一直让李芳拖着,他还准备找个时间与王崇古好好谈谈,如果他真心告老,自己也不强求,若是被逼无奈,则一定要把他留下来,自己正好有个计划准备让他去施行。
这堂兵法课是王崇古的第一堂课,也是他最后一堂课。
王崇古名震九边,乃是当今大明文臣领兵的头号人物,却看不出一丝沙场磨砺的样子,一身素袍、温文尔雅,身材不过中等、皮肤白白净净,怎么看怎么像一个京中养尊处优的官。
王崇古进了教室,往教桌后一坐,也不开讲,扫了一圈教室里的小屁孩们,微微向朱翊钧点了点头,又冲着张简修皱了皱眉,随手抄起桌上的教材,嗤笑一声:“果然,兵部那些纸上谈兵的,就会拿《孙子兵法》来糊弄你们。”
说着,王崇古将书卷在手里,问道:“赵梓慎给你们讲了些什么东西?与我说道说道。”
赵梓慎便是之前给这些孩子们讲课的兵部老臣,如今王崇古回来,他也告老还乡了。
杨楝清心高气傲,见王崇古的样貌心里便轻视了几分,又见其直呼恩师名讳,心中有了怒气,当即没好气的回道:“王大人,赵大人上课认真、传授有道,短短几月已教授了我等大半兵家圣典,高大人不信,我背与您听!”
说着,杨楝清张嘴就背诵起《孙子兵法》来,竟然一字不差,一连背了千来字,才被王崇古挥手打断。
王崇古眼中含笑,微微颔首:“不错,小小年纪有如此记忆,我不如你。”
“可惜,兵家之事,绝不能照本宣科!”王崇古将那兵家圣典拿在手里翻开,忽然一用力,哗啦一下将书撕成两半,往桌上一扔:“兵形如水、常变常新,纸上谈兵、百无一用,要学兵法,非得上沙场磨砺!”
说着,王崇古也不管一堆孩子们惊诧的眼神,站起身来招了招手:“在这小小教室里能学得了什么真知?走,与我到操场中去,本官来教你们真正的兵法!”
一群半大孩子自无不可,昏昏欲睡和吊儿郎当的李三虎和张简修听到不用读书也都来了精神,当即一窝蜂的跟在王崇古身后,一齐来到平日里体训课所用的操场。
说是操场,实际上就是一块被整平了的空地,王崇古四处踩了踩,显得很满意,便让亲兵分两队立好。
“今日不读书,和你们做个游戏!”王崇古回身一笑,挥挥手让亲兵做好准备:“这游戏你们应当都玩耍过,孩童大多喜爱,在军中也常在训练之余组织玩耍。”
却见那些亲兵一脚独立,另一脚用手扳成三角状,膝盖朝外,一声令下便吆喝着撞成一团,互相追逐撞击,直到只剩下最后一人立在场中。
“撞拐子!”这等民间游戏哪个孩子不知道?当即热火朝天的讨论起来,王崇古微微一笑,向场中亲兵伸出五个手指,拍了拍一旁杨楝清的肩膀:“到你们了,你们自成一队,与我五个亲兵对抗,谁能赢了,本官便将如今宣府总兵马芳马阎王赠予的宝弓奖给他!”
“王大人说笑了,我等一群半大孩童,怎能跟那些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劲卒对抗?这不公平!”朱翊钧忍不住从人堆里钻出来吐槽了一句,那五个亲兵身材魁梧、满面煞气,一看就不是好惹的,他们这边只有李三虎一个人算是战斗力,根本就没得打。
王崇古微微屈了屈身子,回道:“战场之上,可是时时公平的?”
一句话噎得朱翊钧无话可说,只能和同学们一起拖拖拉拉入了场,刚刚抱起腿还没站好位置,王崇古却忽然敲了示意开始的铜锣,那群亲兵如狼似虎的冲进孩子们的队伍里,一路横冲直撞,将措手不及的孩子们冲了个七零八落,纷纷摔倒在地。
王崇古看着孩子们怒目而视的目光,却哈哈大笑起来:“沙场之上,哪容得你们如此拖拉?敌寇不会等你们布好堂堂之阵再与尔等对攻!起身,再来一次!”
朱翊钧眼波一闪,乖乖起身做好准备,孩子们个个愤愤不平,但见老大都听话不出头,也只能强压着怒火飞快起身。..
有了上次被突袭的经验,这次这群半大孩子动作飞快,摆开一个锥形阵:李三虎当头,杨楝清和林继业护在两翼,杨栋和朱翊钧、王安立在中间,而王承勋、张元功则跟在后面,孔闻音、沈南言、张简修、柳尚期这几个四肢不勤的废物则留在队伍末尾。
王崇古微微颔首,敲响了锣鼓,两边便对冲起来。
但两边身体素质实在差距太大了,李三虎被两面夹攻,连一轮都没挺过去就被撞翻在地,剩下的孩子们有模有样的锥形阵被亲兵一突入便乱成一团,纷纷被撞飞。
一名亲兵直接闯入后队,吓得小胖子孔闻音放了腿转身就跑,与悄悄藏在他身后的张简修撞了个满怀,张简修措手不及,倒地瞬间还顺手拉了一把相互扶持着逃命的沈南言和柳尚期,将两人也拉倒在地,后队连一点接触都没有便不战自败。
前队也好不到哪去,王承勋和张元功早被撞飞,亲兵两面夹攻,朱翊钧等人身体素质本就差得老远,又顾此失彼,一瞬间便是败局以定。
那些亲兵到底是不敢对皇帝下手,悄悄放了些水留着朱翊钧立在场中,朱翊钧也不想耍赖,放手投降了。
王崇古又是一阵哈哈大笑,挥挥手让亲兵们回阵,指着众人教训道:“尔等学了这么久的兵法,就不知变通?敌强我弱之势如此明显,为何还要硬碰硬?给你们一盏茶的时间,好好想想法子!”
孩子们纷纷围在朱翊钧身边,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
“那王老头说得不错,我等不能硬碰硬了,那些亲兵悍勇,便是三虎兄弟也难对抗!”杨楝清抢先发言,面色难看至极:“只是我等速度、体力、技巧皆不如敌,实在是难以取胜。”
“我看那王老头就根本没想让我等赢,他就是来立威来了!”张简修啐了一口,引得孩子们一阵愤愤不平的声讨。
“好了,诛心之言不要再讲,先说说眼前如何是好?”朱翊钧瞪了张简修一眼,把话题扯回了正道上。
林继业一直皱着眉思索着,忽然眼珠子一转,说道:“那王老头不是在拿沙场说事吗?沙场之上可限地域?”
话一出口,所有人都是一愣,杨楝清当先反应过来,兴奋的搓了搓手:“不错!不错!林子瀚说得不错!我等何必在这广阔之地与敌纠缠?寻一小巷,那些亲兵也只能单对单,我等也不会被他们冲散队伍、只能任人宰割。”
朱翊钧也反应过来,面上一喜,补充道:“除此之外,沙场之上也不会限制兵器,文勉,上次你拿来炫耀的弹弓藏哪了?还不拿出来助阵?”
“在宿舍,我去拿!”张元功闻言立马跳了起来,狂奔着向宿舍跑去,正坐在一旁泡茶饮茶的王崇古奇怪的瞥了他一眼,又微微一笑,继续饮茶。
众人又筹划了一阵,等张元功将弹弓取来,便迫不及待的站起来排开阵势,王崇古见状,挥挥手让亲兵入场,敲响了铜锣。
那些亲兵试图故技重施,一开始便如前几次一样展开队形冲了过来,但这次孩子们却有了准备,忽然轰然而散,只留下柳尚期和沈南言、孔闻音留在原地。
沈南言和孔闻音一左一右扶住柳尚期,让他解放双手抄起弹弓向冲来的亲兵射出石子。
亲兵大出意料,进攻的势头一滞,有一人见石子射来,赶忙伸手护住脑袋,一时失了平衡,双脚踏在地面,被淘汰出局。
柳尚期大喜,刚要继续发射,却有一名亲兵突到近前,将三人都撞翻在地。
不过他们三人本来就是炮灰,如今淘汰了一名亲兵,已经是大赚特赚了。
亲兵撞翻三人,赶忙去追剩下的孩子们,但这群孩子们却直接跳出操场,钻进了校舍间的小巷里,四名亲兵紧随其后,终于在一个岔道口追上了这群孩子们。
或者说,是这些孩子们故意在这等着他们的。
当头的李三虎大吼一声,与追上来的亲兵撞到一起,巷子窄小,只能容一人通过,朱翊钧等人在背后顶住李三虎,一时间竟僵持不下。
就在此时,熟悉地形的杨栋和王安突然从两侧岔道口冲出,侧面撞上了正等着前方战友分出胜负的两名亲兵,那两名亲兵毫无防备,一人被撞倒,一人和杨栋同归于尽。
王安趁着最后那名亲兵还没反应过来,扭身从背后夹击那名正和李三虎角力的亲兵,那亲兵也是措手不及,顿时败下阵来,孩子们士气高涨,顺势冲向最后那名亲兵,那人抵挡不住,支撑了一会儿也败下阵来。
孩子们一阵欢呼雀跃,涌出巷子,却见王崇古早在巷口等着,一脸满意的笑容。
“取胜之道,无非天时、地利、人和而已!”王崇古摸着胡子赞道:“尔等上下一心、善用地利,扬几之长、攻敌之短,自然能胜!”
王崇古将众人领回操场,让众人围坐着,自己也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了真正的教诲:“本官自嘉靖三十四年抗击倭寇始,直至如今已在沙场呆了将近二十年,本官看得多了,这兵法之道看似复杂,实则简单,只有一条真知,那便是强永远胜弱!”
“指挥得当便是强、军卒精悍便是强、装备精良便是强、上下一心便是强、天时地利便是强!兵法千千万,其实归根结底就是让自己变强,让敌人变弱,以强击弱,自然战无不胜!”
“因此,本官不希望你们沉浸于书本之中,限制于这些先贤古圣的条条框框,而应如今日这般,因地制宜、扬长避短,多动脑、多观察,唯有强己弱敌,才是取胜之道!”
王崇古忽然转向朱翊钧,微微屈了屈身,说道:“于国而言亦是如此,国富民强,自然强军辈出、天下无敌,国势衰颓,自然军力羸弱、烽烟四起。”
朱翊钧一愣,猛然反应过来,王崇古今天这堂课,明着是教授兵法,实则在劝谏自己!
朱翊钧微微一笑,一个会主动劝谏主君的人,怎么可能是一个心灰意冷下决心告老的人?王崇古还没死心呢!
这正好为己所用,自己下一步的计划,正需要一个沙场经验丰富的重臣协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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