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菲说出了自己爷爷的名字后,老人随即身子往后微微一仰,嘴巴先是张成O型,随即瞪大眼睛近一点看着九菲问:“这么说你就是九牧野的女儿?”
“是啊,我是九牧野的女儿,我叫九菲!”
“孩子,真的是你啊,我是常校长啊!”
“常校长?”这回轮到九菲瞪大眼睛嘴巴张成O型。
常校长是九菲母亲当年任教的学校校长,也是九菲小学时的校长。九菲感觉自己从有记忆,常校长就在她身边晃来晃去,自己自然不会忘记他。
只是那个时候自己还小,而他还年轻。
此刻,看着记忆间依稀存在的那抹熟悉,九菲突然泪眼模糊。
年迈的老校长欣喜之余,怅然若失的对九菲点点头:“孩子,你这是回来祭拜你奶奶吧?”
“是的,”九菲点头说,“可是这些年老家变化太大了,我都不记得奶奶的坟地位置了。”
老人看一眼九菲和她身后的杨军,对着不远处几棵松树一指,“那里便是。”
九菲谢过常校长,反身回到车里拿出自己准备的祭拜品。
杨军对常校长说声“谢谢”后,赶紧上前帮九菲提东西。
二人带着祭品,从常校长的蜂箱向北走了十来分钟,到达那几棵松树下。
九菲愣着了。
父亲已经去世多年,可奶奶的坟前的墓碑却早已不是昔日的颜色,油黑发亮像新沏的,就连坟前的祭品看着还新鲜。
爷爷当年独自一人讨饭到了这个地方,和奶奶刚结婚就被国民党抓了壮丁,解放后生死不知。
父亲是奶奶唯一的儿子,又早已不在人世。
还有谁会为奶奶来扫墓?!
再一次确认墓碑上的名字,坟地并不假。
杨军不解九菲心情,不管不顾的把以前的祭品巴拉一边,又手中所提祭品逐一摆出来。
然后和九菲并排站立,等候着一起鞠躬。
可他一直不见九菲动静,转身顺着九菲的目光瞅去,发现她正直直盯着不太高的坟头上几处新培的黄土。
按照当地风俗,父亲不在,只有孙子才能为祖坟添土。
杨军似乎明白九菲眼中的异常,不知所措的问:“坟地不会错吧?”
九菲转身看一眼风头周围的几棵松树,摇头说:“应该不错。但是谁先来了呢?”
“会不会是奶奶娘家的后辈?”
“哦……”九菲恍然明白一样微微点头,但此刻大脑一片空白,实在想不起奶奶除了自己还有什么亲人。
一筹莫展之际,常校长走到跟前,看一眼坟前茫然的九菲和举棋不定的杨军,上前对着墓碑弯腰举了一躬,然后转身看着两个人说:“我远远就看出你们的迷惑,就赶过来了。想着有些话也该让你知道了,不然我怕你下次回来见不到我,就不会再有人给你说啦。”
九菲杨军二人不知所踪的相互看一眼,一起对墓碑弯腰举躬。
细雨还在下,三人沿着原路返回。
常校长的茅草屋内。九菲和杨军并排坐在门口低矮的木凳上。
年迈的常校长,坐在门口外侧,看着茫茫的细雨说了那些九菲不知道的往事。
九湾村位于正南县城东南三四公里处。
八十年代初,九牧野和刘秋琪一对好朋友同年考上了大学,让这个名不经传的小村庄一时热闹起来。
一夜之间,鱼跃龙门成为村庄炙手可热的话题。
特别是九牧野开上的首都医科大学,更是让村中为数不多的读书人,对自己的前程也充满渴望与幻想。
转眼几年过去,二位几乎同时间大学毕业回到家乡。
九牧野到了正南县人民医院当了一名心外科医生。
刘秋琪到了正南县高级中学当了一名历史老师。
期间,刘秋琪对在同一学校工作的校长女儿叶兰婷产生好感,但羞于自己家庭条件不好,一直没敢表白。
当听说校长心脏不好时,刘秋琪主动请缨,和叶兰婷一起到县人民医院找自己的老同学九牧野。
在校长住院的那段时间,叶兰婷和九牧野两人滋生了爱慕的情感,没多久就领了结婚证。
两年后,校长最终因为心脏病离开人世。
九牧野内心大受刺激,决定进一步到经验丰富的省级医院,进行为期一年的心外科进修学习。
这个决定让刚失去父亲的叶兰婷,很是抗拒。
“九牧野很聪明,言语不多,内心坚定。”常校长看一眼九菲说,“他一旦认定自己的目标,就充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坚韧。他最终没有因为你母亲的劝阻,停下自己的脚步。”
“这么说,他最终离开了县医院去省城进修去了?”杨军问。
“是啊,”常校长叹口气目视前方蒙蒙细雨说:“他走后,叶兰婷一边上课,一边照顾不到两岁的孩子。为了不耽误学生的学习,她有时候就把小九菲拴在教室外的小树上。这样哪位老师看见了又刚巧不忙,就会帮忙主动带一下。”
“但她最终还是没有等到我父亲学习回来,不是吗?”九菲问着,脑海里闪现着,灯光下,母亲离开那晚上的情景。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一幕依然鲜活生动,历历在目。而其中的惶恐不安和痛彻心扉的撕裂,除了自己和父亲,更是没人真正知道那一刻的惨冷与泣血。
“当时真的苦了你。”常校长看着九菲说,“为期一年的进修学习结束,你父亲并未如期回到正南县人民医院,而是被借调到省人民医院心外科。我说过,九牧野是个聪明人,而他的专注和勤奋不管到哪里总会引人瞩目。”
“看起来的确是个优秀的人才。”杨军插嘴说。
“是的,为了在那个地方快速站稳脚跟,九牧野开始考研,据说第一年并未考上。”
“医学研究生在当时那个年代的确不容易考取。”九菲说,事后感觉自己有对父亲开脱之意,又补充说,“最近这些年,随着医学的发展,对人才的需求的增加,医学硕士的考取也变得相应容易一些。”
“就在你父亲在省城努力奋斗的时候,”常校长似乎没在意九菲解释一样的话,继续说,“你母亲在县城高级中学被一名副校长纠缠。那名副校长在你姥爷在世就曾对你母亲求婚,被你姥爷当场拒绝。你姥爷去世后,他就像甩掉笼头的驴子,开始对你母亲纠缠。你父亲不在家的日子里,虽然有你时时在身边,但你太小又不懂事,所以一有机会他便对你母亲大势骚扰。”
“这么说她后来到您所在的小学当老师,是被迫的了?”九菲看着常校长,明白似的问。
“看你母亲一直被校长欺负,刘秋琪便主动抽时间陪在你母亲身边,那校长却提出要以男女关系不正当为由,把刘秋琪从学校开除。”
“怎么能这样?教育局不调查吗?”杨军忍不着问。
“调查了,最终没开除。但又能怎么样呢,刘秋琪对叶兰婷好感也是有目共睹的,而且两个人长时间在一起,那些别有用心的人趁虚而入,很容易就搅起了不堪入耳的流言蜚语。”
“有人说,人性的丑陋就是在无权、无势、善良的人身上挑毛病。看来真实颠扑不破的至理名言。”听到这里,杨军感慨着。
“他们两个最后不还是在一起了吗?”九菲完全没有杨军的感慨,不以为然的问,有点不屑一顾的嘲讽。
“但是,如果不是你奶奶到学校,当众质问你母亲,他们可能还不至于走到那种地步。”
“什么意思?”九菲带着点莫名其妙的笑意问。
“流言蜚语传的多了,就成了真的。你奶奶听说此事后,跑到学校找到那个校长,要以流氓罪告发刘秋琪。后被其他老师劝退,又跑去当众质问你的母亲,遭到拒绝后,性子急促耿直的老人当众对辩解的儿媳、叶兰婷打了一个耳光……”
九菲的手瞬间握了一下,她感觉到自己的震惊,一言不发的看着年迈的常校长。
“这时候,你母亲提出离开那个高中,来到我所在的学校当一名小学老师,你说她不是迫于无奈会做如此选择吗?”常校长停下来喝口水,看一眼九菲继续说,“你父亲九牧野若从省城回来后,先从你奶奶那里听说了消息,后跑到县高级中学找到刘秋琪了解情况,再若无其事的在家带了一个春节。那一年他考上了硕士研究生,在家时也对你母亲极好,答应等他毕业就带着你们母女离开此地。”
“但她没有等到那个时间……”九菲接着说,语气里完全没有了刚才的震惊和意外,恢复了最初的平静。
“不知是不是你父亲最终相信了流言蜚语,毕竟它们流传的太广。从那次走了之后,你父亲不像以往一样给你母亲打电话,学校办公室的电话为了让你母亲半夜接电话方便,我都是放在窗口。看着你母亲日渐消瘦的面容,我安慰她是因为你父亲学校功课忙。最终有一天,她晕倒在讲台上,被送进了医院。可我按照你母亲给我的电话号码,却怎么也联系不到你父亲……”
雨还在飘,凉凉的带着寒意。
九菲不由自主的拉拉外面的风衣。
常校长年逾百岁,不可能说假话,可自己记忆的那一幕却立杆显影。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那次从医院回来后,你母亲彻底变了,她开始接受刘秋琪对他的帮助,再以后你父亲硕士最后一年时回来,你母亲提出离婚,你爸爸坚称要到他硕士毕业、找到工作之后再办手续,你母亲拒绝了……”
“所以她就抛下年仅五岁的我,和那个爱他的男人远走高飞、一走了之?”九菲目不转睛的看着常校长问。
“其实,当初把你留给你父亲是我的主意。”常校长看着九菲,有点不好意思的说。
“为什么?”九菲诧异的问。
“你母亲到最后已经出现精神抑郁,为了让你母亲早日摆脱痛苦,刘秋琪带着她离开本地。他们当时的离开在我眼中就是一种居无定所的流浪,而你的父亲马上就硕士毕业,无论怎么,毕业后都是一种稳定的生活。从长远考虑,我力劝你母亲把你留给你父亲,最不济当时把你放在你奶奶身边,也比过让你流落在外好很多。”常校长说道这里,看一眼九菲和杨军,神情淡然,仿佛刚才只是吹了一阵风。
的确,就是风过后的轻松和自在。
“那我奶奶坟前的新土和祭品怎么回事?”九菲问。
“自从你父亲不在后,你母亲和刘秋琪每年清明节前夕都会回来……”
老人的话没说完,九菲闭着眼睛。
她感觉自己内心突然虚了,升起一股胆怯,已经不敢直视常校长那双历经百年、洞穿心思的眼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