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听着殷别尘的话,恍惚了一瞬,苦笑道:“若是孤说,孤只是想放他出去呢。”
殷别尘也楞了一下,道:“殿下,臣虽惧怕谢家再现权臣之势,但臣能肯定,谢松照一定会是殿下的铺路石。”
太子死死地盯着他,道:“谢家已经退居幕后,武宁侯鞠躬尽瘁,谢松照也算是劳神费心,在瓦塔一事中,他落下病根,这辈子都好不了了,孤,放他出燕都,让他……”
但他在殷别尘的目光下说不下去了,他的兄长从跪下扶助他开始,就再没把他当兄弟。
耳边再次回响起谢松照的话——
“殿下,一将功成万骨枯,臣,愿做这个枯骨,为吾主,铺就圣主之路!”
太子微微偏头,看着外面的随风摆动的花枝,心渐渐沉下去,道:“让他去罢。”
殷别尘拱手道:“殿下英明。”
太子随手翻着案几上的折子,却没了看的心情,摆手道:“阁老,暂且回府吧。”
殷别尘躬身道:“殿下,容臣再奏一事。”
太子吸了口气,道:“阁老请说。”
殷别尘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书信,双手呈上,道:“微臣外孙和孔博衍之子均已入都,请殿下示下。”
太子捏了捏山根,道:“都送到国子监念书吧,博士们讲课本宫早些年听过,甚好,都是治国安邦的书。”
殷别尘道:“谢殿下。”
太子嗤笑道:“阁老,入都做质子,他们往后,不会心怀怨愤吗?”
殷别尘道:“殿下,为臣者,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对他们而言,能来燕都是他们的造化,能得到国子监博士们的指教,他们终身受用。”
太子看着他,微微阖眼道:“本宫知道了,阁老暂且退下吧。”
殷别尘躬身退下,太子看着逶迤的枝条思绪万千。
雍昭侯府,望江南。
顾明朝站在床头死死盯着谢松照,谢松照终于悠悠转醒,伸手摸了摸额头,声音嘶哑着道:“什么东西落我头上了……”
顾明朝被气笑了,道:“什么东西,我的眼睛。”
谢松照微微睁开眼睛,道:“大清早,你在这里装什么佛像?”
顾明朝默不作声,转身去推开窗子,道:“来,谢侯爷,你看看,这是大清早?”
难得的阳光倏尔扑撒进来,微微发着金光,叫人看不清窗前的人,倒足有八分的像金光普照的佛像。
谢松照微微拉起被角,意图盖住眼睛,想要继续睡,顾明朝大步走过来,扯开被子道:“该走了,照你这么磨蹭,咱们得什么时候才能到荆襄地界?”
谢松照嘟哝道:“不急,你再收拾一下,等一等,我还要去见一个人。”
顾明朝将被子叠起来,抱回墙角道:“我早收拾好了。还有那个要见?”
谢松照道:“你收拾的那个东西,多得像是要搬家,我让你收拾,是要你再减少点,不是让你把整个望江南搬走。这得几十个马车?”
顾明朝看着他,忍不住道:“减少?减什么?你看看你那些衣裳,每一件都不重样,你这件喜欢,那个也爱,问你这个带不带,都是要。你那个清一色的青色,到底不同在哪里?”
谢松照摸着自己的手,有点心虚,咳了两声,道:“呃……你,你看着置办,到了哪边,嗯……这,这可能也会再买,这些都旧了。”
顾明朝随手捞过来一件螺青色的袍子,道:“这件呢,带走不?”
谢松照纠结道:“呃……嗯,带嘛。”
顾明朝道:“这是你去年买的了。”
谢松照想了想,摸着鼻子道:“呃……那,那就算了吧。这,旧了。”
顾明朝又捞过来青古色的长衫,道:“这件呢?”
谢松照仔细看了看,道:“这,这是新的吗?”
顾明朝道:“新的,怎么不新,三个月前置办的。”
谢松照牵着看了看,道:“算了吧,不要了。我看这颜色,不大喜欢了。”
顾明朝指着屏风上搭着的搪瓷蓝的长衫道:“喏,那个,那个蓝色的袍子,带着不?”
谢松照道:“那是搪瓷蓝的长衫,不是袍子,我喜欢,带着吧。”
顾明朝道:“那是多少年前的东西了,你知道吗?白拾都不知道。”
谢松照慢慢坐起身,道:“之前是远岫在管这些,他不知道也正常……”
顾明朝道:“放屁,白拾将府里三年的账本都背下来了,都不知道你这袍子是那一年买的,我要不拦着他,他还要往前面再翻三年。”
谢松照道:“肯定是我自己买的,帐房没记……”
顾明朝冷笑道:“谢松照,你就是只喜欢那么几样东西,固定了范围,超出的,你都不喜欢,你的心意最难猜。”
谢松照套了件庭芜绿的袍子,道:“谁让你猜了?每次不都是我说的?唉,行了,你看着办,我出去一趟就回来。回来咱们收拾一下就走。”
顾明朝看着满屋子的绿,脑壳隐隐作痛。
白拾捧着账本进来,“公子,我找到了!”
顾明朝看着两眼放光的白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找到了?”
白拾道:“侯爷那件搪瓷蓝袍子呀!我找到了是哪一年买的了!”
顾明朝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用了,就算它是个十年前的玩意儿,你们侯爷也喜欢。”
白拾道:“侯爷不嫌弃它旧了?”
顾明朝揉了揉额角,道:“只有他不喜欢的才会说找借口,比如说,旧了,皱了,故意沾点墨点子,然后就不要了。他喜欢的,就是旧了,他还要,皱了,熨一下,他还要!沾了墨点子,想方设法地画点东西上去!”
白拾笑着点头道:“多谢公子提醒,卑职记下了。”
顾明朝闭上眼,却还是满眼的绿色,长舒一口气道:“我要出去走走。”
初春的已经抽条,满院子还是绿色……
宣平伯府。
“侯爷,我们府上已经被太子殿下下令封了,外人不得入内。”罗奈感激又纠结得看着谢松照。
谢松照从袖子里摸出来一张纸,递过去道:“这是太子殿下亲笔所写,上押太子宝,拿去给守着的人看看。”
罗奈心里有点慌,看了又看,才不情不愿得把东西交过去。
守着的人走过来,道:“侯爷,这时间不能太长,最多两刻钟。”
谢松照颔首道:“自然。”
守门人回身挥手道:“开门。”
罗奈紧紧跟在谢松照身边,纠结道:“侯爷,您,您是来探望我们爷的吗?”
谢松照笑道:“若是我来探望你们伯爷的,那我就进不来。”
罗奈身子抖了抖,道:“侯爷,我们爷……”
谢松照道:“你放心,我没有带鸩酒和刀来,放心吧,不是冲着他命来的。”
罗奈依旧不放心,手心里全是汗,道:“侯爷,我们爷和您曾经是挚友……”
谢松照颔首道:“我与你们伯爷,往日无仇,近日无怨,断不会要他性命。”
罗奈还要说什么,却已经到了,温南栖坐在尚有残雪未化的院子里,一杯又一杯,颇有颓废之态。
谢松照坐在一旁,道:“南栖。”
温南栖满身酒气地道:“松照,你怎么来了?我封府的这些日子,除了母亲,就只有你来看我了。”
谢松照道:“自怨自艾罢了,早前提醒你放着君平,你倒好,直接放走她。”
温南栖道:“这是我下的第一局棋,惊喜吗?”
谢松照嗤笑:“这也配叫局?温南栖,你这就是一览无余的蠢。你为自己找补,也该说个好的理由。”
温南栖道:“还能找什么理由?能找什么?不过就是说君平是红颜祸水,让她背着这个骂名而已。”顿了顿,又道,“我温南栖,纵然蠢笨,但也不屑于让一个女人帮我背这个骂名。”
谢松照拢了拢大氅,道:“我什么时候说让君平背这个骂名?我说的是你自己找个合适点的理由,结果你心里面就这两个方法,一,觉得自己下了个旁人看不懂的局;另一个,让君平背罪名。”
他看着温南栖的脸,嗤笑道:“温南栖,到底是高看你了。明明就是你自己的错,你非要给自己找补,找个蹩脚的理由。”
温南栖道:“我本是燕都闲人,被迫娶了君平这个南国公主,我以为她最多不过探听消息,没成想,她野心之大……”
谢松照道:“你既然知道了她野心大,为什么放她回去?”
温南栖看着他,忽然道:“你觉得我隐瞒了关于君平的事。”
谢松照摇头起身道:“南栖,我奉太子之命,来告知你三件事。一则,褫夺封号,贬为庶人,二则,永闭府门,三则遣散奴仆。”
温南栖道:“为什么不让我去踏秋河隐居?”
谢松照道:“温南栖,你的想法为何如此天真?放走君平,你还想去隐居?你杀了她,或者带回她,隐居还有得谈。而现在,你还能活着,全凭长公主殿下和皇后娘娘年少的情谊。”
温南栖望着院墙外发呆,半晌才道:“君平说,她解决了所有事,就会面北自刎。”
谢松照被他的蠢气得头疼,“温南栖,从君平踏入燕都开始,甚至更早,就已经有人布局了,这一次有人推波助澜,有人暗中相助,而你,明晃晃地帮她。这能是什么局?”
温南栖道:“我只想要那么一点东西,我不愿意跟你们一起在这个局里沉浮,我没有这个耐心,你能不能帮我?”
谢松照道:“温南栖,不能,如你所说,我是来套话的。”
温南栖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拂袖将桌面上的东西都扫到地上,酒水溅到了谢松照的袍子,染成了点点黑色。
谢松照拱手道:“告辞。”
温南栖站起来道:“帮我看看沈无苔,这你总能办到吧。”
谢松照不解道:“她已归家,看她做甚?”
温南栖道:“她之前怀孕了。”
谢松照微微笑道:“假的。还有什么事吗?”
温南栖脸色慢慢变红,颓然坐下,道:“这一场局,只有我不懂……”
谢松照不回话,背着手慢腾腾地走出宣平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