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匪双手揣着袖子冷眼旁观,顾明朝装模作样去拦了一下,刚好拉住被刀鞘打到的门房,本来要倒地的门房被他拽起来,没站稳又一下子面朝台阶磕下去。
顾明朝叹气,“怎么这么不小心。”
门房:……
“侯爷,这边请。”苏南琛的声音从转角处传来,一行人一下子都严肃起来。
谢松照身上苍烟落照的大氅看得罗定难受,不禁抬眼看了看这阳光和煦的四月天,又回头看了看程匪,暗暗感叹道,原来身体弱也是有区别的。
“侯爷。”程匪和顾明朝上前去搀扶谢松照,苏南琛被挤开时深深地看了眼谢松照。
罗定捡回刀鞘,拱手道:“侯爷,甲胄在身,不便全礼,见谅。”
谢松照摆了摆手,“无妨,二位将军风尘仆仆,先入府喝口茶歇息一会儿吧。”说完又咳了起来。
顾明朝借着宽大的衣袖的掩映,将手伸到谢松照袖子里给他摸脉,脸上差点没挂住笑。
苏南琛秉持着言多必失的原则,只跟在他们身后,并不多说。
罗定将台阶上的门房拎起来,嘲讽苏南琛,“苏大人的门槛太高了,我等怕是不好进。”
苏南琛被迫出来说话,“将军这说的什么话,这小厮不懂事,竟然敢拦着二位将军,我一定……”
程匪声音清浅,“大人可别这样说,折煞我等了。大人您还是先去看看府里有什么是不能给我等看的,现在去藏起来还来得及。”
苏南琛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这个不善的语气已经让他感受到了棘手,“将军这是说的……”
顾明朝佯装和事佬,“将军勿怪,这些下人不尽心,狐假虎威,但苏大人……”
苏南琛立即上道地接话,“是是是,这些奴才,都是皮松了,该给他们紧紧了。若有不周到之处,还请多多见谅。”
程匪颔首道:“顾侯爷都如此说了,罗定,别计较了。”
罗定:……好话都是你说的,锅都是我背的。
菜都上齐了,苏南琛净了净手,道:“诸位请便。”
谢松照时不时就咳两声,顾明朝案几下的手攥得发抖,谢松照捂着嘴道:“大人,本侯身子乏了,先回宅子歇着了。”
苏南琛看了看他,担忧道:“这里到宅子还是有些路程,侯爷不如直接歇在我府上吧。”
谢松照颔首道:“好,明朝,扶我我过去。”
苏南琛一直盯着他的背影,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才侧头对程匪一笑,“敢问将军贵姓。”
程匪微微颔首道:“免贵姓程,对面这位将军是越东将军罗定。”
罗定埋头吃菜,有程匪在,他是半句也不愿意说。苏南琛看了看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选择转头跟程匪说话。“不知林帅派二位将军来,有何计划……或者打算。”
程匪刚刚举起银箸的手被迫放下,“林帅从不拘泥,只说因地制宜,让我等来看看再出手。”
苏南琛松了口气,堆着笑道:“本…我已经想好了怎么做了,就是有点委屈二位将军了。”
程匪看着他,脸上略有疑虑地道:“我二人受命而来,怎么会是委屈?”
苏南琛抚掌而叹,“程将军豪爽,但这杀鸡用牛刀确实委屈将军了。”
程匪听他将“委屈”这话一直重复,心里隐隐有了些不耐烦,看着对面吃得欢快的罗定,捏了捏手指,“还请大人明言,我等受将军之命前来,为的就是帮助桂阳平定匪患,定不会推三阻四。”
苏南琛像蛇吐出蛇信子,“我城中的匪患颇为严重,但我近日得知他们多聚集城隍庙一带,还请将军……”
罗定吐掉骨头,“城隍庙一带多是乞丐流民,太守大人可不要骗我们去伤天害理啊。”
苏南琛没想到他突然出声,又说得这般直接,接话都分外卡,“这,这这……这怎么可能?我在桂阳任职这数十年里,从未有过残害流民的事发生,将军你……”
程匪立马打断他的话,“唉唉唉,罗定,怎么说话呢。”转头对苏南琛浮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大人勿怪,罗将军说话就这样,他在陈留时也这样。”
苏南琛了解这话的意思,在林帅帐下就这样,出来对着跟他平级的文官还指望他能怎么样?
苏南琛笑着接话,“是是是,我明白,罗将军是性情中人。”
两人你来我往喝了两盏酒,苏南琛满脸愁容的哭诉,“实不相瞒,我本来是不打算求救的,但万万没想到,贱内和小女……唉,都被贼子掳去,不得已才写信求救,不知林帅……”
程匪惋惜地叹气,“唉,大人如此坦诚,我也不好……唉,我等本是来护送谢侯爷回燕都的,半途上收到了大人你的求救信,我等日夜兼程赶来,在入城之前,才堪堪接到了林帅下令相帮的命令。”
苏南琛摆摆手,又牵着衣袖擦了擦眼泪,“不说这个,不说这个,陈留能帮忙,我就替桂阳的百姓千恩万谢了!”
程匪料定重头戏在后头,这些废话到处都能听到,早听腻了。
果不其然,苏南琛擦了眼泪,眼角上又还挂着颗老大的眼泪,将落未落,“贱内想必已经凶多吉少,小女……唉!”
程匪精神抖擞,准备抽丝剥茧看看他假话里面包着的真话,“大人请说,尊夫人为何凶多吉少,您是从哪里知道的?”
苏南琛掩面而泣,管家捧着个偌大的木板出来,“二位将军!一定要为我家大人讨回公道啊!”
白布揭开,双手双脚整整齐齐得码在木板上,皮肉发白翻卷着,白色的筋清晰可见。
罗定将银箸放下,道:“这山匪胆子竟然如此大?敢对一郡父母官的夫人下手?”
苏南琛哽咽道:“这……这已经下手了!”
程匪看着残肢若有所思,“大人,山匪来时说了什么?”
苏南琛暗道糟糕,这一茬没想到!
程匪见他半天不回答,心里罗列了两种可能,想到可能是苏南琛在自导自演,眼神更具锋芒,“苏大人,那送……尊夫人手足来的山匪说了什么?”
苏南琛支支吾吾的道:“这……这不便……不便言明。”
罗定接到程匪的眼神,起身提着他的新亭侯走到苏南琛面前,将刀杵在苏南琛的案几上,“苏大人,你不说清楚,我们怎么帮你?你这不好说,那不便说,那什么能说?”
苏南琛绞尽脑汁,尽力编造一个可靠,自己不会忘,以后说话圆得回来的谎言,脑门上冒出了点点汗珠,程匪以前是斥候,这点东西看得清清楚楚,心下冷笑,“罗定,这是桂阳郡,可不是在陈留,你少拿出你那副兵痞子的样来。”
罗定收起刀,“知道了,那接下来怎么办?”
程匪道:“咱们先去苏大人说的城隍庙看看。”
苏南琛突然想到了个绝妙的理由,刚要拉着两人说,结果这两人好像脚下生风了,一眨眼就到了门外,喊都喊不回来。
出了苏府,程匪低声道:“什么城隍庙,这苏府才是地狱。”
罗定剔着牙回应:“嗯。”
程匪右手握成拳头捶着左手,“现在像个办法,挨着谢侯爷住下,我估摸着谢侯爷现在已经被苏南琛扣押了。”
罗定打了个饱嗝,“差不多。”
程匪突然停下脚步,“罗定,你能不能出个主意?”
罗定摊手道:“我的都是馊主意。”
程匪回头看着阴森的太守府,低声道:“想办法住进去,我觉得顾明朝手无缚鸡之力,侯爷在这里我不放心。”
罗定道:“反正就一层窗户纸,我就直接说,我是为了侯爷来的,侯爷住哪里我就住哪里,他难道敢拒绝?”
程匪冷笑:“他不敢,但我们不是为了杀一个苏南琛的,为的是还桂阳郡百姓一个安宁。”
罗定拆台道:“不就是杀鸡儆猴?说得这么饶。”
程匪道:“对,就这个意思,桂阳离燕都太远了,鞭长莫及,我们要做的就是震慑。”顿了下又道,“趁现在天色还早,咱们去一趟城隍庙,一探究竟。”
罗定算了下时辰,“还有一个时辰左右就天黑了。”
程匪翻身上马,“足够了。”
两人清点了人数,吩咐了两句,一行人直奔城隍庙而去。
太守府里苏南琛脸色阴沉,“本官觉得,这些都是草包,去给我把人都召集来。”
管家轻声道:“大人,郑别驾还没找到,恐怕后患无穷……”说着抬头看苏南琛反应,看着苏南琛仿佛淬了毒的眼神,管家猛然噤声。
太守府里顾明朝差点没稳住情绪,谢松照喝了口水,顾明朝给他拍背顺气,谢松照强撑着道:“局已经布好了,收网吧,别等了,他们来了……咳咳咳……他们来了,只是打个掩护……”
顾明朝喉咙哽塞,“我知道……我错了,你,你为什么要……”
谢松照不愿意说别的,只问他外面的局势,顾明朝每说一句话就要深吸一口气,“我都布好局了,可是……可是你突然就……”
谢松照摸着他的头发道:“收网,不要再等了,再等苏南琛又该下手了,咳!咳咳咳!”
顾明朝手忙脚乱地给他拍背,“你别说了,我现在就去办,你……尤达!”
尤达从窗户口窜进来,“公子,有什么吩咐?”
顾明朝扶着谢松照躺下,“你和归鸿一起留下,归鸿最近也累了,你多看着点,我去去就回。”
尤达看着他道:“公子,那您呢?您身边连个人都没有。”
顾明朝看着已经睡着了的谢松照,扭了扭手腕道:“无妨,我来去快,你就看着他就行。”
尤达还要说什么,顾明朝拎起案几上的匕首塞进靴子里,起身就往外面走。
春末夏初之际雷雨最多,苏南琛看着骤然阴沉下来的天空,眼皮突然就跳起来了。
“老爷——”
空中一道闷雷炸开,霍闪劈开昏暗的天地,苏南琛站在廊下看着站在院子里仔细辨认着,声音来源。
院子里匍匐扭动着个什么东西,一个圆的东西昂起扭动,身下一坨贴在地上。
“老爷!”
又是一道霍闪,苏南琛终于认出来这是他的夫人!昂起的是她的头,贴在地上的是她仅剩的半截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