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前骗了他,他现在肯定已经知道了,元宵之后定会快马加鞭赶来。」谢松照看了他一眼,「你们不都在拖着时间等他来劝我吗?」
归鸿被拆穿了心思,讪笑道:「您不也在等公子来吗?不说服公子,您又怎么会心安理得的带着他北上呢。」
谢松照低头看着手上的红绳,「他心思太重,不跟他说明白,我怕他不要我给他铺的路。」
归鸿坐下,「侯爷,那今天要叫小公子过来陪您用饭吗?」
谢松照摇头,「不用了,我想吃江南岸那家的桂花糕,你去给我买点。」
归鸿叹气,「这个时节也就他们家还有桂花糕了。」
钟洛川垂头丧气的走进来,「师妹送信过来,说老师去深山采药了,最早也要明年六月份才回来。」
谢松照给他们倒茶,「别担心,明年六月又不是十年后的六月。来漼兄请。」
漼辛理看了眼他的脸色,「你不去北疆,别说明年六月,就是十年后的六月我都有办法。」
钟洛川端着茶盏心烦气躁,「你那徒弟呢?」
谢松照抿了口阳羡茶,「你怎么也想见他?」
钟洛川冷哼,「我不能见?」
谢松照点头,「能能能,钟神医说什么就是什么。」
江南岸里的姑娘听到归鸿说要桂花糕,面露难色,「公子,不是小店不卖,实在是已经有公子全买了,哪位公子就在楼上,要不您去问他匀一下?」
归鸿点头,刚上阶梯,窗边的那个烟青色背影把他吓一跳,「侯爷!」
烟青色背影转过来,「归鸿?」
归鸿把心放回肚子,上前拱手,「公子,你……来了怎么不来见侯爷?」
顾明朝桌上摆着两大食盒,上面雕刻的是桂花,顾明朝轻轻抚着花,「不知道说什么,他反正也是让我在路上等他,我去做什么。」
归鸿想起谢松照说的「骗了他」,心下了然,一顿乱说,「公子,侯爷他现在谁的话都不听,漼大人和钟大夫开的药,他是半点不吃,您……」
「走。」顾明朝坐了半日才冷静下来的火气一下子又回来了。
摇星院。
谢松照倚靠着床头昏昏欲睡,顾明朝站到他面前,看着他,满腔火气顿时烟消云散,他的谋划是天下安定,他难道能拽着不让他去吗?
背靠床榻坐在,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食盒,肩上突然被谢松照伸手拍了下,「你来了。」
顾明朝转身将手给他塞回去,看着他手上的红绳,犹豫了下,准备给他摘下来。
「做什么?」谢松照倏尔将手收回去。
顾明朝听到他的声音就开始气,伸手道,「给我。」
谢松照揉了揉额角,怀疑自己听错了,他那么个乖的徒弟,怎么会这么凶,「送出去的东西,哪有要回去的道理。」
「把手伸出来。」顾明朝蹲在他榻前。
谢松照揣摩着他知道了多少,犹豫着伸出双手,「怎么了?」
顾明朝拉着他左手腕,将红绳拉出来,谢松照缩了下,被他扣住,顾明朝抬头,「怎么了,冷?」
谢松照试探着缩手,「明朝怎么这般小气了?」
顾明朝气笑了,「对,我最小气了。」从腰上解下荷包,「谁说我要拿回去了?我在菩提寺求了个玉扣,给你戴上。」
谢松照讪笑着伸出手,打量着他的神色,「给。」
顾明朝握着他手腕,总有一种随时会被折断的脆弱感,都不敢用力。
艳红的绳子,白玉的圆扣,衬得他手更苍白了些。
顾明朝给他掖
了掖被角,「睡吧,我守着你。」
谢松照摸着手上微凉的玉扣,「你还信这些?」
顾明朝在床头的抽屉里取出棋盘,「信啊,怎么不信。」
谢松照偏头轻轻咳了两声,顾明朝起身又给他取了床褥子来,谢松照挣扎着拒绝,「明朝啊,我只是嗓子痒,不是冷。」
顾明朝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垂下眼睫,装得一副委屈样的看着他,「再盖一床吧。」
谢松照闭眼叹气,「好……」
顾明朝麻利的给他盖上,把被角掖得严严实实的,「睡吧。」
谢松照想扶额叹气,「明朝啊,我才醒。」
顾明朝转头看着他,「行,那你吃桂花糕吗?」
谢松照看着他像个没事人一样,犹豫了,「明朝,你回京见到陛下了吗?」
顾明朝脸上闪过的一丝恼怒没有逃过谢松照的眼睛,旁人若置喙他的决定,冷上几日,也就想清楚了。但顾明朝不一样,得跟他剖心剖腹地说明白。
谢松照斟酌着话语,「明朝,你……」
「你想说什么?」顾明朝抬头看他,眼眶已经红透了,颤声道:「我在路上已经说服自己了,说服自己陪你去北疆,你为什么要再说一遍?」
谢松照摸了下他都头,「明朝,蒙古已经平复了内部的斗争,准备向南扩张了。龟兹有意和亲蒙古,但蒙古却想送他们的公主来燕都。所以北疆我必须要去。」
「我……我问你,半年,你能等我这半年吗?我肯定能很快学会的!我对庶务上手很快的!」顾明朝望着他,眼神里的恳求和害怕刺得谢松照心疼,但他还是摇了摇头,顾明朝缓缓低下头去。
谢松照摸着他的头,缓缓向后,捏了捏他的脖颈,「明朝,我想,还是要跟你说我的打算。因为你已经能站到了我的身旁,想我所想,虑我所虑了。」
顾明朝将头埋在褥子里,费劲儿的点头。
谢松照轻声道:「明朝,我是说如果,如果!如果我万一在北疆发生了不幸,你会不会怨恨谁?」
顾明朝愣了一下,「我能怨谁?怨嘉祐帝同意了你去北疆,还是怨你不顾自己?我只能怨恨自己走得太慢……」
「我就知道……难道你还要担着我的命走完一生吗?」谢松照摸着他的脖颈。
顾明朝不说话,谢松照继续道:「明朝,你现在紧紧靠着我,舍不得放不下,究其根源,还是你的人生没有见到过更广阔的天地,见到的人还不够多,你最近几年的人生里,全是我……」
顾明朝抬头,坚定地反驳道:「不,在遇到你之前,我就已经见过天地了,在遇到你之后,你就是天地。」谢松照放在他脖颈上的手像是被烫到了,缓缓缩回来,顾明朝补充道,「你教我诗书礼仪,让我脱胎换骨,没有你,今日的顾明朝已是一具无人收殓的白骨。」
谢松照惶恐道:「明朝,我非圣人,只是一俗人,当不起你的这番话。」
顾明朝反问他,「那你说的那些大道理,能抚慰人心的伤痕吗?」
「不能。」谢松照闭眼。
顾明朝看着他淡薄的身子,轻声道:「是啊,万丈红尘拉不下一个谢松照。」.z.br>
昏暗的室内的灯烛不知道什么时候熄掉了,谢松照结喉上下滚动,「明朝,你的人生才开始,还有往后的几十年,会认识更多的人,我是你的师父,该教的我都已经教了。」
顾明朝起身,微微靠近他,「谢松照,你看我,我眉眼低垂的模样,是不是很像你。」
谢松照抬手按着他的肩膀将他推开,「不像,顾明朝就是顾明朝,谁都不能把你变成别人。」
顾明朝嗤笑,「是,你连知道我处事狠辣都不会直接指责我,而是将我带在身边一遍一遍用润物无声的方法改变我,一次又一次跟我说君子之道。你想要什么样的顾明朝?」
谢松照叹气,「顾明朝。我从未想过要你变成什么样,我想的是,以后你处事温和一点,就能少一点麻烦。」看他低着头不说话,只能伸手去捞他的脸,「顾明朝,你听不听我接下来要说的话?」
「听。」顾明朝将脸压在褥子上。
谢松照咳了下,「最开始,我想用你做饵,吊背后的人,后来我想把你变成太子手里的剑,最后我舍不得,所以我教你处事之道,带你认识不同的人,是想让你成为你。」
顾明朝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这些事情他身在其中,最能直接感受到他情绪的变化。谢松照这个人,看着温柔,实际上却是个最没有耐心的人。但却会在他装可怜时哄他,那时候他就知道,谢松照把他当家人了……
「明朝。」谢松照喊他。
「我在听。你说来说去,不就是想让我心甘情愿的陪着你北上,然后要能接受最差的结果,要心平气和的去准备。」顾明朝支着头。
谢松照觉得自己白费口舌了,没好气的拍了下他的肩膀,「好的不学尽学些固执。」
顾明朝将桂花糕摆出来,「行了,吃吧,等了好久才买到的。」
谢松照捻着慢慢享用,顾明朝从袖子里取出来简易舆图细细看,既然改变不了,那就尽力帮他。
谢松照看着空掉的食盒,遗憾道:「这就没有了。」
顾明朝拿着食盒准备出去,谢松照看着舆图逗他,「赶明儿你去学一个。」
顾明朝放下食盒坐下,「好。」
「真学啊?」谢松照有些诧异。
顾明朝点点头,「自己做,不花钱,侯府没钱了,以后都吃素。」
谢松照:「啊?咱们两个侯爷,俸禄不够?」
顾明朝真诚的看着他,「对,穷得叮当响。怎么不愿意吃素?」
谢松照连连笑道:「不敢不敢,你做什么我吃什么,但是这桂花糕可不好学,你真要学?」
顾明朝似真非假地颔首,「买太贵了。」
谢松照舒心的躺下,「好,听你的,明日我们就启程去北疆。」
「好。」顾明朝吹灭了火烛。
今夜的北疆风雪漫漫,暗处的狼,睁开了眼,窥视着这个雪国。
注:喉结在古代称「结喉」。
丹波元简《灵枢识·骨度》卷三:「舌根之下,肺之上系,屈曲外凸者为结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