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谢家,听雪轩内。
穿着统一服饰的侍女们穿梭在各个桌案之前,摆放着各色果盘与茶酒。轩外白雪皑皑,轩内却四季如春,轩内多是还未定亲的同龄少女们,她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欣赏着轩外景色,不时地夸上几句。
叶琼坐在角落里,身上带着生人勿进的气场,安静地喝着茶。
此次赏雪宴算是家宴,请的也多半是与京城谢家有姻亲的人家,叶琼多半不认识,就算认识,那也是前世才有一些接触。
叶琼无心关注其他人,只悄悄注意着谢访岚的动作。
因是主人家,谢访岚正站在人群中说话,似乎和谁都能搭上几句话,但对所有客人都有些淡淡的疏离,只顾着吩咐侍女如何将所有宾客照顾好了。
叶琼觑着机会,装作要去另一边看风景的样子,不经意地撞上正端着茶水的侍女,侍女一个踉跄,托盘中的茶碗坠下,砸在了谢访岚的脚边,弄污了小半的裙摆。
叶琼扮作被吓到的样子,忙问道:“堂姨怎么样,可曾烫到?”
谢访岚蹙了蹙眉,但还是摆手道:“无事,不过是弄脏了裙子而已,我去换一套便罢。”
叶琼抱歉地说:“都是我的错,刚巧我的裙角也沾了些茶水,不如我和堂姨一起去吧。”
谢访岚松开了眉头,虽然不太习惯叶琼跟着,但又不好推拒,便说:“也好。”说着又吩咐了侍女几句,向轩内众人告罪一声,和叶琼一起退了出来。
世家大族设宴,多半会设置专门的更衣之所,并在里面准备好几套可供更换的衣裳。叶琼跟着谢访岚进了一间作更衣用的小厢房,在侍女们帮忙挑衣裳的时候,快速地将那枝素银兰花簪塞到了谢访岚的手中。
谢访岚吓了一跳,正要呵斥叶琼,却在看清那兰花簪的骤然变了脸色,死死地盯着叶琼。叶琼的嘴巴一开一合,做了“让人退下”的口型,谢访岚无奈,向侍女们说道:“叶二姑娘和我换衣服时不喜欢旁人看着,你们退下吧。”
侍女们有些奇怪,但还是听命退下了。
谢访岚满腹狐疑与惊慌,握着那发簪压低声音焦急地问道:“这发簪你是哪里得来的?你都知道了什么!”
叶琼没有正面回答谢访岚的话,而是先从怀中取出了陆绎的信递给谢访岚,说:“你看了这封信就明白了。”
谢访岚认出了信封上的“访岚亲启”是陆绎的笔迹,一把夺过信封,确认了封口完好后才打开信封抽出了信纸,一面看一面不时地注意着叶琼的神情。
看完信后,谢访岚将信纸团在一起一口咽下,在叶琼还来不及阻止的时候,撩起裙摆跪在叶琼面前,说道:“叶二姑娘,绎哥哥愿意信你,我便也信你!我已明白事情经过,还请姑娘替我们谋划,访岚在此谢过。”
说着,谢访岚就向叶琼真情实意地磕了一头,还要再磕时就被叶琼一把拉起,叶琼说:“我当不得堂姨行此大礼。我是和陆绎的族中兄弟行了交易的,不过是利益交换,堂姨不必如此。”
谢访岚却摇头道:“你我都是官家女眷,怎会不知私奔一事的凶险?你愿助我,是冒着风险的,绎哥哥可能不明白,我是清楚的。”
叶琼心中一叹,对谢访岚更多了几分好感,能体谅他人的难处,谢家竟还有这样的姑娘存在。叶琼便说:“好了,不多说这个,如今令兄一心想把堂姨和我的五叔配对,想来也不会拦着你去叶家,你我往来也能方便一些。长话短说吧,还请堂姨说说府中情况,我也好替你们谋划。”
谢访岚愣了一下,斟酌一会才开口道:“京城谢家这一支,是以我父亲为首的。我是庶女,因生母是嫡母亲自抬的,所以和嫡母所出的哥哥关系尚可。谢家喜欢用姻亲维持朝堂关系,族中女子多半的婚姻是这个结局,嫁进来的女子也是如此,她们都可怜得很……叶二姑娘可千万别嫁进来,就算要嫁进来,也千万别嫁给哥哥的次子。那孩子,是个傻儿!”
叶琼惊讶得瞪大了眼睛,说道:“我只听说他自小体弱多病,因此不常出来见人,原来竟是个傻儿吗?”
即使是前世,叶琼也没听过这样的事情,对于嫁给谢访岚次子的女子也没有什么印象。可见,谢家将此事瞒得有多好。
谢访岚点了点头,她一直注意着厢房外的动静,此刻听到了有脚步声靠近,就快速地换了裙子说道:“有人来了。叶二姑娘,我再多说一句,你记得,一定要离我嫂嫂远点,我先出去了,再不出去就要引起猜疑了。”
说着,谢访岚便推开了厢房,厢房门外正站着尤夫人,见谢访岚推开了门,笑了一声,说:“我还当你去哪了,原来是来换衣裳了。听雪轩那边可离不得你呢。”
谢访岚也笑道:“被茶水污了裙子,所以来换了一趟。嫂嫂呢?”
尤夫人瞟了一眼装着在挑裙子的叶琼,说:“我?不过是来坐坐而已,厨房那边终于准备好了,我也能来偷会懒。”
谢访岚点了点头,也没多说什么,就先行离开了。
叶琼这边也挑了裙子换上了,出来时,却见尤夫人还在厢房中,便笑着向她点了点头,然后款款走出了房间。
直到叶琼走出了好远,她才感觉尤夫人那冰冷黏腻犹如水蛭粘身的目光终于消失了。
叶琼呼出一口气,心中有些明白为何谢访岚说让她远离尤夫人了。
尤夫人看她的眼神,不像是在盯着来做客的客人,更像是饿了好几天的恶狼在盯着猎物。
回到听雪轩中,轩内不知为何有些喧闹,叶琼走近一看,才发现轩中多了些少年郎,侍女们正忙着收拾桌案,摆上一些画具。
叶琼刚刚踏进听雪轩,就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喊:“师姐,我还当你去哪了呢。”
这一声呼喊不算响亮,却成功地将轩内大部分的目光转移在了叶琼的身上,所幸目光无法伤人,不然叶琼将被千刀万剐。
叶琼强忍下扶额的冲动,走到正笑得灿烂的张景之身边,笑着说:“师弟,好久不见。”
轩内的少女们顿时叽叽喳喳起来,多半是说叶琼不识抬举,居然真的敢把韩国公府的世子爷喊作师弟。
叶琼不理会这些,只压低声音问向张景之:“是你把男宾带过来的?”
张景之眨了眨眼睛,笑道:“师姐果然了解我。我知道你今天来了,我想见你,但是又不好单独见你,索性就把他们都带来了。”
叶琼心说果然如此,又不无好奇地问:“你用了什么借口?”
张景之一面铺着画纸,一面说道:“这是赏雪宴,自然以赏雪为主。我和他们说,反正听雪轩四面通风,不用顾及男女大防,不如就来这里,和女宾一起办个以‘雪’为题的比赛,不论琴棋书画哪一种都可以。你看,我只提了个法子,他们就乐颠颠地拖着我过来了。”
叶琼笑了笑,看着听雪轩里顿时矜持了许多的少女们,和一个个开屏孔雀一般的少年们,感觉自己内里的灵魂似乎也真的成了十二岁似的,好奇地瞧着张景之铺好的画纸说道:“你是要画画吗?”
张景之见叶琼起了兴致,便笑着主动让了位置,说:“我才懒得动弹。这画纸,是给师姐你铺的。”
叶琼噗嗤一笑,一个声音却在这时煞风景地插了进来,说:“叶琼表妹擅长画画吗?”
声音的来源,正是谢茂实的长子谢轩杰。
谢轩杰长得也算是周正,他今日穿着件宝蓝色团花纹的直裰,看着倒是珠光宝气得很,偏偏听雪轩内还站着一个张景之,两相对比,谢轩杰顿时被打压了下去。
张景之是谁?韩国公府阖府溺爱的世子爷,不说身份贵重,就单是相貌,就已是京城世家公子中的翘楚,虽男生女相漂亮得过分,却不显女气,就是男子看了也移不开眼睛的。
被张景之打压,谢轩杰虽然不太舒服,但心中也算是服气,只是没想到张景之居然会真的认了叶琼为师姐。
谢轩杰想,叶琼不过是十二岁的闺中少女,又在文山书院多得了几个第一而已,凭什么和张景之站在一起,又凭什么能在父亲面前说自己的学问大不如他,这才出言相问。
张景之眯着眼睛,冷冷地看着谢轩杰,叶琼也感觉到了来者不善,便客气地笑道:“不算擅长,只是会随意涂抹几笔而已。”
谢轩杰大笑一声,鄙夷地说,“哈哈,没想到邹双瑞邹老先生的弟子,居然连绘画都不会。邹老先生也有这样看走眼的时候啊?”
听雪轩中为之一静,率先打破寂静的是张景之的一声冷笑,他扇了扇鼻子:“谢轩杰,你们谢家的听雪轩内,怎么味道,不太好闻啊?”
谢轩杰一愣,不少人跟着张景之学了动作,小声嘀咕道:“没闻到有什么味道啊?”
张景之冷笑道:“大概是有人的嘴巴太臭吧。诶呀,说起来也是嘛,狗的嘴巴怎么会不臭呢,而且,狗眼看人低嘛。”
众人哄堂大笑,谢轩杰顿时气红了脸。
张景之是在骂他是狗!可恨他不能骂回去,因为那可是张景之!张景之可不是自己能骂的,就算自己真的骂了回去,张景之还会更加难听得骂回来。
叶琼也笑了一声,适时地打圆场道:“谢表哥拿我师父说事可就过了。况且,我可没有说我不会绘画,只是不擅长罢了……”
叶琼越是这样说,谢轩杰越是觉得叶琼的才华不过如此,冷哼一声,说:“不擅长不就是不会吗。叶琼,你敢不敢接下我的挑战,和我比一比作画?”
叶琼故作为难状,犹豫了好久才答应了下来:“好吧。谢表哥若是定要一观的话,我也不是不能画,只是还请谢表哥收回对我师父的言论。”
谢轩杰哼了一声,又看了叶琼身边的张景之一眼,到底没敢继续说和邹老先生有关的恶言。
叶琼在心中自信一笑。
京中大多数人,对于师父收自己为徒的反应,和谢轩杰是一样的。
自己早该露一手,破一破这种传言了,叶琼自己倒是无所谓,但是谢轩杰的话语间还牵扯到了邹老先生,那是叶琼不能忍耐的。
更何况,谢家要的是听话的棋子,自己的才华展露得越多,谢家越会觉得自己无法掌控。
不过是画一幅画而已,前世在韩国公府守活寡的日子里,叶琼可没少画,更何况画画最重要的从来不是布局和笔触,而是立意与创意。
谢轩杰这样头脑空空的世家公子能想出来的立意,怎能比得过叶琼两世为人的体悟呢?
听雪轩内骚动起来,多半是说叶琼不自量力的,谢轩杰师承名师,邹老先生虽然名气大,但在绘画上没听说过有什么才名,况且,叶琼才拜师多久,怎么能比得上谢轩杰呢。
今日受邀的宾客里,还有叶家二房的两姐妹叶玫与叶琴,叶玫看起了笑话,小声说道:“我可没听说过她学过绘画,绘画不都是要跟着名师的吗?她能有什么才华,肯定比不上谢表哥的。”
叶琴也附和地笑道:“姐姐说的有理,我们且看笑话吧。”
张景之听不得这些,故意提高了声音和叶琼说笑道:“师姐,这场比赛的彩头里,我加了五千两银票,你可一定要赢下来啊!”
叶琼瞪了张景之一眼,嘴角却翘了起来,笑着说道:“也太胡闹了,罚你给我洗笔吧。”
张景之乐呵呵地说了声“好嘞”,直看得轩内的众人目瞪口呆。
韩国公府的小霸王,在叶琼的面前竟然变成了乖顺的小鹌鹑?
叶玫攥紧了手帕。
叶家田庄里,张景之不给她和叶琴面子的事情,叶玫可还记得很清楚呢。
叶琼有什么好,竟值得张景之这样对待?
谢轩杰也是这么想的,他提起笔勾了线,用余光偷看了叶琼一眼。
叶琼拿起画笔,似乎就变了一个人,不像是个少女,倒像是个历尽千帆的隐世大家。
叶琼的目光专注,就连站在她身边给她递笔的张景之都忍不住放缓了呼吸,深怕呼吸之间都会打扰了她。
谢轩杰握着画笔的手抖了抖,心中有些不太好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