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琼的马车停在叶府的二门时,卢少丹正带着崔十九立在门边上等她。
已近黄昏之时,天昏昏沉沉的,又下起了雪。
卢少丹今日穿了件玄色的长袍,雪花纷纷扬扬,落在他的肩头,似是墨玉做的雕塑上积了一层霜雪,衬得他的眉眼更加分明。
一旁早已等候的丫鬟还未来得及将叶琼从马车上扶下,卢少丹已经将自己的伞撑到了叶琼的头顶,没有让风雪沾上叶琼一点,低头笑着对叶琼说道:“雪天路滑,你小心些,可别摔着了。”
叶琼回以一笑,语气里带着嗔怪:“你这个来做客的,怎么倒是来主动迎我了。还说我呢,这雪这样大,也不记得带个风帽。”说完,叶琼便搭着丫鬟的手轻巧地下了马车,立在了卢少丹的伞下。
两人正要说话,另一辆马车上的陆春望也下了车,见到卢少丹后一愣,忍不住蹙起了眉。
叶家三房和邻家卢家交好的事情,陆春望这个做叶家幕僚的,自然是知道的。
但对于卢家,和卢少丹这个人,陆春望更多的,却是忌惮。
先前叶琼被拐走之事,陆春望自然也知道,甚至还被叶祝锦委派前去叶琼失踪的驿站里查找过线索。陆春望聪慧,从蒙汗药中下手,也查出了拐走叶琼的一帮人的部分线索,甚至查到了这伙人向某家妓馆提供“货源”之事。
陆春望查到线索之时,只觉得满心焦急与担忧,急匆匆想将此事告知叶家时,却又听到了叶琼已经被南平郡王妃所救之事。
心中稍安后,陆春望又忍不住开始思考,为何救人的会是南平郡王妃,为何告知此事的会是卢家的那位夫人?
此后,陆春望一直在暗中查访此事,线索却突然断了,就连当初拐走叶琼的那伙人,也像人间蒸发一样,再也没有了消息。之后不久,京城谢家受到重创,陆春望一直告诫自己不要多疑,却始终忍不住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
今日第一次见到卢少丹,陆春望心中更是警铃大作。
陆春望自认看人准确。
在他看来,卢少丹的举手投足间和张景之有些相似,是只有在世家大族中才能培养出来的矜贵与傲然,却无张景之的轻蔑与高高在上。
更危险的,是卢少丹的身上有种说不出来的气质,像是蛰伏的鹰隼,又像是收入鞘中的利剑,只要时机合适,鹰隼便会翱翔于天,利剑总会出鞘。
卢少丹此人,如潜龙在渊,实在不像是卢家那样的小门小户能养出来的公子。
想起先前叶琼失踪时,是卢夫人来报的南平郡王妃之事,陆春望更是心惊,看着卢少丹的目光也更加不善起来。
卢少丹是何等敏锐之人,在叶琼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淡淡地扫了陆春望一眼,只一眼,便让陆春望的掌心沁出了汗珠。
叶琼察觉到了不对,回头看了卢少丹一眼,问道:“怎么了?陆先生是我大伯的幕僚,跟着一起回来是要和我哥哥与爹爹说一说国子监的事情。”
叶琼刚转过身,卢少丹的眼神便温柔下来,低头对叶琼含笑说道:“没什么,我们先进去吧,我还要向你讨画呢。”
叶琼狐疑地看了卢少丹一眼,又将目光转向了陆春望,但陆春望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向叶琼拱了拱手,说要去拜访叶琼的父亲,便跟着丫鬟走了叶府的另一条路。
陆春望走过月洞门时,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见卢少丹低着头和叶琼说话,叶琼莞尔一笑,二人相谈甚欢的模样,心中不知为何泛起了淡淡的酸涩。
卢家的那位公子,和叶琼姑娘是什么关系呢?叶琼姑娘如此聪慧,是否看出了卢公子身上不对劲的地方?
无论如何,自己还是暗中提醒几句吧,也算是不辜负叶琼姑娘的知遇之恩。陆春望这样想道。
另一边,卢少丹遥遥地看了陆春望消失的方向一眼。
叶琼自小和卢少丹一起长大,对卢少丹最是熟悉,自然察觉到了卢少丹对于陆春望的在意,便开口问道:“你对陆春望这么在意,是发现了什么吗?”
“没什么。”卢少丹口不应心地答道,“他确实才学不错,身世……也算清白,是可用之人。不过,他这样的人多半有些傲气,并不算好驾驭,你还是要注意一些。”
叶琼心中温暖,向卢少丹点了点头。
两人又随意地聊起了家中之事,一路说笑着进了琼花院,却见叶瑾坐在琼花院的外厢房里喝茶,看样子倒是坐了有段时间了。
叶瑾见二人归来,笑着问了好,便摆了摆手说:“你们说你们的就好,不必顾及我,我就是被祖母派来这做个茶缸子的。”
叶瑾的言下之意是,沈太夫人顾及男女大防,请叶瑾来琼花院坐一坐而已。
卢家和叶家一向交好,卢少丹在叶家的内院里行走也没有太大的顾忌,这还是叶家的长辈第一次明确地提出要两人避嫌,但又只是派了叶瑾来坐一坐而已,并不完全抵触二人交往。
叶琼心中猜测,祖母怕是因为上次南平郡王妃送她回来的事情,对卢少丹起了忌惮和疑心。
想到这里,叶琼顿时有些尴尬起来,悄悄瞟了一眼卢少丹,见他并不在意的样子,才松了口气,笑着让卢少丹坐下,自己先去换了套衣裳,等再出来的时候,手上还拿着一个卷轴。
卷轴正是先前叶琼说要送给卢少丹的那幅画,画上战马的尾巴已经被束了起来,画的边上还写着一行小字,写明了是赠与友人卢少丹的,小字后面还加盖了一个小小的方形红印。
叶瑾惊得搁下了茶盏,痛心道:“这画,小妹可是连她师父和张景之都没送,竟然送给了少丹你。小妹,你怎么不问问我要不要呢!”
叶瑾捂着心口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惹得卢少丹和叶琼一齐笑出声来,叶琼笑道:“哥哥早说呀,这幅既然已经说好了要给少丹哥哥,就不好再给你了。你喜欢的话,我再画一幅其他的就是了。”
叶瑾这才不说话了,坐回去安静地继续喝起茶。
卢少丹笑得眉眼弯弯,将画轴小心地卷好,说:“除了画以外,我还想向你借几本书,不知可否去你的书房挑一挑?”
叶琼知道,卢少丹这是要说正事了,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琼花院的书房和外厢房相连,不过隔了一道门而已,叶琼将门敞开,让坐在外厢房的叶瑾也能看到书房。
一进书房,卢少丹率先开口说道:“上回我来的时候,你不是请我保下谢家别院里的一位女子吗?那名女子倒是小有名气,是京城谢家从……”
卢少丹说到这里一顿,原本想说别家妓馆,但又想到叶琼尚有心结,便模糊了过去,只说:“是京城谢家从别家借来的,虽然在那别院里也待了三月有余,但身契却不在谢家,因此没有受到牵连,只是被遣回了原处。只是她的身价颇高,我花了好些银钱才将她赎了出来,将她安顿在了一处稳妥的地方,你打算什么时候见她?”
叶琼的眉间闪过惊喜,略一思忖,说:“近期大概是没什么时间了……你也知道,我师父还在叶府作客,家中还忙着筹备姐姐的婚事,如今又到年下了,府中实在忙乱。正好,你替我看看那姑娘如何,我也不希望我所救的,是个品行不佳之人。”
卢少丹颔首,算是应下了此事,叶琼便又侧过身小声说道:“少丹哥哥,叶二的事情又是如何,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卢少丹蹙了蹙眉,装作找书的样子,低声说道:“我知道,你有把你哥哥和堂兄送进国子监的打算,这个想法很好,我也赞同。只是国子监祭酒之事,里头的水太深,尤其是潘运这个人,你千万不要再去查他的背景了,不然,只怕会引火上身。”
叶琼心中一揪,反倒先问起了卢少丹的安危:“你是怎么知道的,你也在关注着此事?我知道你肯定有自己的门路,但你如今还未恢复身份,还是要万事小心些。”
说着,叶琼又想起什么,微微睁大了眼睛,问道:“少丹哥哥,我让叶二去查潘运一事,是不是连累到你了?”
叶琼的眼中写满了担忧和懊悔,让卢少丹心中一软,也不再顾及叶瑾还在外面看着,直视着叶琼的眼睛说:“这流言闹得这样大,我自然是要关注的。至于我怎么发现叶二的……”
卢少丹有些心虚地避开了视线,却又转瞬之间又转回了目光,坦然地说:“叶家的事,尤其是你的事,我自然是要多关注一些的……你放心,我并不是要监视你,只是经过上次驿站的事情,不太放心而已。若你不喜欢,我这就把人撤掉。”
卢少丹的声音有些发紧,他和叶琼从小一起长大,自然是彼此信任的,但这样的事,卢少丹自己心底也有些没把握,不知叶琼是否会因此厌弃了自己。
谁知叶琼听了话只是噗嗤一笑,说:“我有什么不喜欢的,你这是在保护我和叶家,我还要想着怎么报答你的恩情呢。还好还好,我没有连累到你。”
叶琼的语气真挚,让卢少丹的心也安定下来。
叶琼又说:“既然你不让我去查潘运,我便不查了。只是,国子监的事情我却不能不管,不说这件事牵扯到了我师父和苏伯父,我哥哥和琅堂兄日后也是要进国子监的。”
卢少丹松了眉眼,说:“你放心,此事会有个决断。黄锐藻和胡家不足为惧,你只管按照你原来的计谋出手就好。我不让你继续去查潘运,是怕你被卷入潘运背后之事。这件事牵扯到了邹老先生,不高兴的可不止你一人,潘运会有其他人对付。”
卢少丹说着,看似随意地从书架上取下了一本游记的第四卷,掂了掂书卷笑着说:“我那只有三卷,可算让我找到这第‘四’卷了,这本书可能借我一观?”
话语中的重音,放在了“四”上。
叶琼自然注意到了这不同寻常的一点,脑中思绪纷乱。
卢少丹不让她继续去查潘运,是因为潘运背后之人,不是叶家能对付的。卢少丹出身镇国公府,已故的祖母还是当今天子的亲姑姑高阳大长公主,能让卢少丹也忌惮的人……
大概也就只有在国子监中被潘运教授的三品以上国公府,和那几位有实权的皇家人了。
卢少丹特地提起师父,说国子监一事牵扯到了师父后,让某人不高兴了,又单单指出了“四”这个字。
四,身份尊贵,还和师父有关系……对了,自己那素未谋面的师兄,师父的大弟子,可是大凉的四皇子姬渊泽!
叶琼心中又惊又喜,此事若有四皇子出手,便必然会有转机了。
想到此处,叶琼心中不禁泛起了怀疑。
按照前世的记忆,叶琼可不记得卢少丹和四皇子有过什么瓜葛。前世二皇子登基后,四皇子便回了自己的封地,朝堂之上多年不曾听到过他的消息,只听说他每日专注于诗酒音律,是一等风流之人。
卢少丹,为何会知道四皇子决定出手呢?是他发现了什么端倪吗,还是他与四皇子之间有什么她不知道的牵连?
叶琼正在思索之中,却听卢少丹在身边说道:“你不说话,我只当你是同意了,书我就拿走了。对了,你说的要送我的那两件衣裳做得如何了?”
叶琼闻言笑道:“一件已经做好了,另一件工艺复杂些,我先把做好的那件让人拿给你?”
卢少丹笑着点了头,便拿着书出了门,叶琼还能隐约听见外厢房里他和叶瑾说笑着道别的声音。
叶琼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卢少丹和四皇子有什么联系,还不是如今这个身份的她能知道的。
若真如卢少丹所说,此事已有四皇子出手,潘运不足为惧。
或许,自己眼下最该做的,还是想想如何帮助苏伯父在国子监祭酒之争上胜出吧。
叶琼这样想着,又唤来了杜鹃,低声吩咐道:“你去给苏伯父和大堂嫂递个帖子,就说我有要事相商,请他们若有空闲便尽快过来。哦对了,最好是悄悄过来,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家里人都不行。”
杜鹃应下,叶琼又换了身衣裳,信步向邹老先生的院子走去。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到最后,谁会知道谁才是那只黄雀呢?如今,也是时候反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