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糕的事情接二连三,似是要将这个家吞没殆尽。
朵朵病了,昏睡中一直喊着小叔叔。朵朵的娘亲跑外跑里、一遍又一遍地给朵朵换着冰手帕,擦拭着朵朵滚烫的脸颊,湿了眼眶。石磊去挨家挨户借钱,小云去邻村找郎中,天蒙蒙亮的时候,二人总算回来。
“这是痉症啊,孩子身子底子太差了,能挺一夜不容易啊。我开的药性猛烈,不知孩子能不能受得住,但也没办法,痉症马虎不得。”
朵朵烧了三天,小云跪在院外祈祷了三天。
后来,朵朵的娘亲恢复了部分记忆,知晓了自己是何方人士,家人来寻,欲要离去。
那日,女子穿回她来时的衣裳,头发梳的一丝不苟,鬓间戴一鹅黄绒花,端坐在桌旁,冷冷地看着石磊。
“不是我心狠,也不是我受不了劳苦,我唯一不能容忍的是朵朵长期饿着肚子亏了身子,各种病痛找上来,家里没有余钱为她治病,整张脸红扑扑的,滚烫滚烫的,在鬼门关痛苦挣扎,我的心得多痛,我多希望我能替她受过。”
石磊拧着眉峰,常年的风吹日晒使其脸上纹络深刻,人稳稳地坐着,紧握的拳峰却道出了他的慌措,第一次,他心里腾升了恐惧,平日里坚实的背脊刹那间弯驼。
“小云这孩子十岁有二了,是可以出去闯荡的年纪了。我且问你一句,要他还是要我们娘俩,今天必须做出选择。”
太阳从东照到西斜,两个人静静对坐,再无言语。透过低矮的窗沿,石磊久久地看向湛蓝的天空,挤满纹路的眼角酸涩湿润。
小云躲在门后,泪珠在眼眶里打转,紧抿着嘴一声不吭。
原来书上说的不全是真的,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如圣贤般以心地为本,便可逢难化吉,齐家济世。凡夫俗子即便使出浑身解数,也难安其家。既生清贫,口粮难继,遑论念学,岂敢奢望以此道佑亲人。
石云,你糊涂。
当女子抱着朵朵迈出门时,小云本能地拽住了她的衣袖,看着白净衣衫处自己黑黑的小手,立即松了力道,头颅垂地更低,干涩的唇抿了半天,“我从明天起就不去学堂了,我和哥哥一起养活这个家…”
求你,求你别走…
女子的目光在小云身上短暂停顿,只留下一句你我注定不能成为一家人,便甩袖离开。
看着那渐去的背影,小云抠着木门的指甲缝里霎时挤进了碎屑,渗出斑斑血点。
那以后,日子又恢复到了女子来前的样子,甚至更要消沉。
“磊子!磊子!有人看到你弟弟扛着鱼叉和网,搭着海边废弃的木筏朝海深处驶去了!他可没有出过海,别有什么事,你快去看看吧!”
方才还是金灿灿的阳光,万里无云,此时却乌云密布,狂风掀起巨浪不停地袭向脆弱的木筏,小云险些翻进海里,他瘦弱的身子紧紧地贴着筏身,右手死死地抓住鱼叉,渔网套在另一侧的肩头,就这样随着海浪剧烈起伏。
又一个大浪扑来,筏身下沉,小云连呛了几口海水,胸膛剧烈起伏。木筏已经漂离海岸太远了,幽黑的海水不断袭来围绕,小云的体力渐渐耗尽,只觉浑身冰冷,意识也有些模糊,一张一合的眼缝里他仿若看到了哥哥的身影。
哥哥为他费心尽力,舍弃诸多,他却未能替哥哥分忧什么,还总是加重他的担子。
如若,就这样死去。
哥哥也许就能好过些吧……
“小云!小云!”一只大手将男孩瘦小的身躯稳稳捞起,放至牢固的船板上。
风依旧猛烈地肆虐而来,原先的木筏已被大浪携卷而去,不见踪影。
小云惨白着脸,有些费力地掀开眼皮,灰白的布帆呼啦作响,石磊正费力地掌控东摇西摆的桅杆。
“哥哥……”刚一开口,小云便觉喉间腥咸,微微刺痛。
“小云别怕,哥哥在呢。”
“此时风有些强劲,你抓住两侧的扶板,待这波猛浪褪去,我们便能驭船回家了。”
小云紧抿嘴唇,压下心头的千言万语,暗自懊恼。
海的力量太过巨大,任凭小云如何使力攥住木板,下一秒总会被腾翻而起的浪迫使松了手。
一波接一波的浪花席卷涌动,船身激烈晃荡,石磊结实的臂膀青筋凸现,神情凝重,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岸的方向,天与愿违,船只离岸边越发远去。
一声轰隆巨响砸入耳畔,旋即一个大浪掀起小船翻腾冲天,两人皆重重跌落入海,海水呛鼻,小云本能地胡乱抓向周边,一双强有力的大手将他托举出海面,猛地一使力带向船板。
“哥!哥!快抓住我的手!”小云费力起身趴在船边,一只手用力伸向尚在海水里上下浮沉的石磊,目露急切。
眼见着两人的指尖就要触碰,一个浪汹涌打来,将他们的距离瞬间拉大。
“哥——!”小云哭喊着看向没入海面的石磊,慌急地爬起身拉动船帆,暴风又一次袭来,羸弱的身躯狠狠砸向船板,慌乱中他抓住了船上的绳索,眼里燃起希冀。
“哥!哥!你能听到吗!你坚持住啊!我们要一起回家!”
“哥——!哥——!哥——!”
水天一色,幽深一片,令人极度恐惧,海浪犹如恶魔的爪牙,将小船玩弄于股掌。
“你在哪…你回答我啊……”小云四下张望着,声嘶力竭,眼里堆满了无助。
许是这一声声呼唤起了作用,石磊终于探出了头,他喘息片刻便竭力朝小船游来,小云用尽全力拋出绳索,另一端牢牢地绑在桅杆底部,见着石磊抓住绳索缠住腰身,小云终是长舒一口气。
海浪突然退去,风也渐渐平息,一切诡异地平静起来,石磊未敢深想,加快前进的速度。
石磊已距船身不足两米,小云喜极而泣,伸手欲要拉扶其一把,突然,一个庞然大物浮出水面,它张开血盆大口,明晃晃的尖牙晃的人心底生寒,结结实实地咬住石磊腰身,将其拽扯向远处的漩涡。
一切发生的太快,小云面上还凝固着方才的笑容,眼底却是深深的恐惧与绝望。
“哥——!”小云瞳孔骤然紧缩,死死把住迅速抽走的绳索,小船被大力拖着飞速奔向澎湃的漩涡,巨大的气流压迫地小云难以喘息。
大海幽黑,海怪巨猛。
小云眼睁睁地看着一点一点沉入海里的哥哥,泪水模糊了视线,撕心裂肺间,他直挺挺地向后倒下。
绳索,断了。
“自那以后,我总做噩梦。”
男子神色鬼祟地左右张望,吞咽了一下口水。
“我感觉…哥哥一直跟着我。”
船头女子衣袂飘飘,墨伞之下瞧不清表情,只觉有股清冷之意。
“我当时怕极了,我不是故意的。”男子面上褶皱的纹路混杂一丝局促,“如果、如果我不砍断绳索,我和哥哥都将命沉深海。”
“能活一个总、总是好的。”男子不安地拉紧衣领,四下里又望了望。
“就差一点…就一点啊…”男子喃喃着,红了双目。
一声轻微的叹息自青衣女子鼻腔发出,似有若无。
“后来呢。”
“后来啊…”
风浪平息了。
小云直挺挺地躺在船板上,眼神失焦,喃喃自语,手里还攥着残断的绳索,那么用力。在大海上飘浮不知几许,天色渐渐清浅了,有同村的人们驶船呼唤,云雾散去,载承着希望的骄阳冉冉升起,璀耀的光束拨开云雾洒向勃勃万物,洒向粼粼波光,却再没有一束光能照进小云空洞的心房。
他拖着疲累的身躯呆滞地走在回家的路上,邻里皆投去同情的注目,相熟的人一言不发地扛着渔具跟在其后,平时那么短的一条路,似有千难万难,如何也走不到尽头。
“小云,有些事谁也无法预料,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一少年快走两步跟在其侧。
“阿云,以后如果有什么难处尽管开口,大家都是同村,理应互相帮扶。”
“小云,明天我帮你跟先生告假,你且好好歇上两日。”
“这几日的吃食包在我身上,我阿娘做的云饼外酥里糯,还有海菜也很鲜香,吃了保准你的烦恼褪去大半——”
“根生!”一旁的阿初呵斥道。
根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拧了自己一把,有些抱歉地低下头,嚅嗫道:“我嘴太笨了,不是那个意思…”
熟悉的棚栏映入视线,只一天,野草便与门槛一般高了,瑟瑟颓败。
“谢谢你们,我没事。”小云背对着他们,轻声道。
风带起片片草絮,少年立于其中,瘦削嶙骨,弱不胜衣。
根生还想说些什么欲要上前一步,被阿初拉住了胳膊,力道所及之处有微微泛红,根生有些委屈地紧抿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