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东邻南唐,都城潭州府(即长沙城),离南唐边城袁州却仅仅百余里。
自从去年马希萼第一次求援南唐出兵,并夺得王位之后,南唐皇帝李璟便看到了楚国连年易主、兵祸不断,即将败亡的预兆。
于是早在今年三月,便任命边镐为信州刺史兼湖南安抚使,率兵潜屯于袁州萍乡,以待时变。
此时乘着夜色,李源所在的南唐大军早已入了楚境,却并未如去年一般,沿官道行军直达潭州,而是遵从主帅边镐的命令,选择了沿着弯曲的山道小径,绕道醴陵,从南面进军。
“禀边帅,前方并无敌情,此山道极为顺畅,大军预计初五便可抵达醴陵!”唐军一名身穿轻甲的斥候来回疾行三十里,正向领着中军缓缓而行的边镐汇报。
“知道了,再探。径往潭州,以探明敌势为要!”
回话之人骑着高头大马,语气十分冰冷,而手中紧紧握着缰绳,只是面无表情地平视着远处林径,脸上如刀镌刻般沧桑,完美地掩盖了此人的复杂思绪,令人捉摸不透。
这便是如今南唐皇帝最为器重的大将,此次领兵出国征战的主帅边镐。
年少时便侍奉过南唐开国君主的边镐,深知李家皇族的秉性,不仅在战场上,在圣驾面前也是极为机敏,这是他为何在唐元宗李璟继位后短短八九年,便能异军突起的重要原因。
从最初的镇压张遇贤起义,到南唐灭闽国之战,当时并无资历的他并非主将,却能屡屡献上妙计破敌,并且在事后论功行赏时,十分低调,一言不发不争功劳,与其他将军截然不同。
要知道,自称大唐后裔的南唐皇帝,与其他国家的君主都大为不同,不仅崇尚武功,更重视文治,对于边镐这种能居功而不自傲,带着一丝儒气的战将,自然是颇为喜爱!
于是这一次,皇帝将灭楚的大任交给了他。首次作为主将独当一面的边镐,又遇到楚国内乱自顾不暇的大好时机,眼下便要为南唐立下不世功劳!但心情澎湃的同时变得忧虑重重,生怕出了任何闪失,连选择进军路线都十分谨慎。
大军缓缓而行,此次入楚的南唐军士皆轻装而行,五人一队,步伐齐整,行军时倒没有多疲累。
“源哥儿,这位是咱们楚州的老乡——”刘江生轻轻地用肩膀碰了碰同行的李源,忽然轻声探道。
李源仍然陷在如何安身立命的思考中,被身旁的刘江生一言而醒,随着他歪头眯眼的方向,迷茫地偏过头去。
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黢黑的大方面孔,一口大白牙冒了出来,猝不及防的大粗嗓惹得李源一激灵:“俺叫罗二虎。”
“哦,你好你好,我叫李源。”心不在焉之余,李源仍然采用了现代人的打招呼方式。
只见这方头汉子直接憨笑道:“嘿,俺知道,你就是那骂了纪都头的愣子!”
一旁的刘江生闻言,即刻作势举了举手中的长刀,不满地叫唤道:“你这糙汉子说啥呢?源哥儿那是无心的,睡醒时不太灵光”
李源倒是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爽快地说道:“没事儿,骂了便骂了呗!”
“源哥儿,莫要再如此说话了,那可是都头!跟咱不一样!”刘江生一边念叨着,一边小心地张望着周围的军士。
正在脑海里回忆着接下来的战事的李源,此时有些不甚在意,仍是一股脑开口道:“他是都头又如何?也不比咱们金贵!现在正是打仗的时候,上了战场不都是一堆血肉,到时候还分得出哪个是都头,哪个是兵卒么?”
罗二虎立马接过话来,咧着嘴笑道:“源哥儿豪气!”
只听见这话梢,刘江生忽而叹了口气,愁容骤起:“唉,源哥儿你是出气了,可娘给咱的盘缠都没了”声音渐弱,而后静得只剩下重重地呼吸声。
同为乡里摸滚打爬出身的罗二虎,眯起了本就细长的双眼,俨然一副不屑的态度:“哎,你这壮汉长得挺生性,怎地却像个妇人般计较?不是说源哥儿是你好兄弟么?还在乎这几个子儿?”
也不知是这罗二虎的嗓门太过粗犷,李源的思绪一下子被拉回,忽而想到,方才在营帐中,如若不是刘江生上前向那纪都头塞了点好处,就凭自己嚎那两句,只怕真要吃顿大鞭子
“二虎,江生说的在理。是我不对,一时冲动冒犯了纪都头,才让江生白白折了钱。”
事主发声,罗二虎瞬间吃瘪:“这——”
“源哥儿,我没后悔散了那些钱。”此时刘江生偏过头来,夜色朦胧看不清他的面容,平实的话语却能透得出这汉子的真情实感:“娘说过,咱俩从小穿一条裆布长大,你也没少照顾我,让我一定要多帮衬你!我也早已把你当兄长看待了!你当时恐怕要挨鞭子,我无论如何都是要保你的”
见李源一言不发,刘江生语气不免渐渐低沉:“只是那些个银钱,都是娘替城里那些官人做针线,不知做了多少个日头才攒下的。我一想到这儿,才觉得心里憋得慌源哥儿,你别气着,我没怪你!”
“江生,我哪里会怪你呢!我李源从小没爹没娘,亏得干娘和你把我当自家人,干娘一针一线把我拉扯成顶天立地的男儿,我感恩还来不及!你又是我的弟弟,怎会怪你呢!”
李源并非没有感触,方才刘江生刚开口时,他的脑海里便出现了,那位多年来,在小村庄里头日夜缝缝补补、养育自己长大的干娘。
在这个人性凉薄的乱世,一个死了丈夫的孤苦妇人,本就是无依无靠、生计堪忧。
而生性善良的她虽然与自己并无血缘关系,当年却义无反顾地带着自己这个雇主家的婴孩,以及刚刚出生的刘江生,毅然迁徙到了异乡,二十年来忍受着他人的指指点点,一手将两个孩子拉扯大,这是多大的勇气!
单凭这一份养育之恩,带有原主记忆的李源也不禁鼻头一酸,红了眼眶:“你放心,江生,这回出来我会想法子赚些钱!等大军回师,咱们把干娘接到江宁府,一起过好日子!”
刘江生自小便把李源当作主心骨,每次不管李源怎么哄骗他,不管心里再纠结,只要李源开口,这高大的汉子都深信不疑。此时如同往常一般,闻言立马掩埋了愁闷的心绪,依旧憨厚地笑道:“嗯!源哥儿,我信你!”
两兄弟的情绪进展得有些快,秉直的罗二虎压根儿没反应过来,耳朵里只听得“钱”字,只见他迫不及待地开口问道:“源哥儿,你给俺说糊涂了,这回咱不是打仗来了么?咋地还能挣钱?”
李源白眼一瞟:“打仗怎么不能挣钱?”
罗二虎自己思忖了会儿,眼睛忽地一亮:“你的意思是,咱进城抢去?也是,这回咱是打楚人来了!听都头们说,这楚国富得流油哩!等进了城杀几户,银钱就来了!”
这哥们儿是什么脑子?李源更是无言以对,没好气地说道:“抢什么?管他是哪国,那都是老百姓!咱们是唐国兵士,堂堂正正,有能耐多杀几个敌军得了!欺负老百姓算什么本事?你想想,若是咱们家乡的老百姓也被这么抢掠,你忍得了?”
闻言刘江生仿佛着了道一般,挺直了身子插话道:“我忍不了!”
“源哥儿说的是,可俺的爹娘就是被乱兵杀了,屋子也被一把火烧了”罗二虎不置可否,只是幽幽地说着:“这世道就是这样啊!”
李源刚想搬出一系列大道理来,又顿时觉得开不了口。
诚然,这个时代实在是糟透了,但兵荒马乱中人能活下去就不错了,哪里能想那么多?尤其像罗二虎这般亲身经历过战争惨痛的,心里有这样随波逐流的想法,他们难道就不对吗?
人在绝境中沉沦久了,往往并不会计较善恶,只有计较得失。
自己这个初来乍到的,未经他人苦,哪有什么理由能去反驳他?就算要改变这个世道,就凭如今自己的这点份量,那简直是痴心妄想!
但初次印象,李源还是对这个老乡有着一些天然的好感,至少这汉子是个直性子,于是待组织好了简单的语言,开口道:“二虎,你想啊,如果咱们见到老百姓,也去杀去抢,那他们的儿子不也跟你一样吗?你希望天底下,有更多的二虎吗?”
“不!”
李源刚想欣慰地点了点头,未曾想罗二虎又嘟囔起来:“二虎就俺一个,俺力气大,还能吃,天底下就俺一个二虎!”
李源:“”
气氛顿时略显尴尬,刘江生在旁一直认真聆听着这位大哥的教导,接着晃起大脑瓜子,似懂非懂地应道:“源哥儿,我听你的!”
罗二虎挠了挠脑壳,也愣愣地来了一句:“俺也听你的!”
李源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珠子转悠半天,旋即露出了一丝谄笑:“你当真也听我的?”
这耿直的大汉还不知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仍是干脆地回答:“当,当真,就凭你敢骂都头,俺佩服你!”
“那就行了!好男儿顶天立地,一言为定!既然听我的,现在先借我点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