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都是有代价的。
听完了韩熙载的叙述,李源不由得对皇帝李璟的决定深感佩服,却又有些头疼。只因李璟做了一个看上去符合逻辑、暗地里却带着凶险的决定,或者说在他看来对于维护皇权极为高明的决定,而这个决定将导致一系列不可预测的后果。
按照南唐军制,扩军一事非同小可,尤其对于节度使的属军数量更是限制颇多,其用意当然便是不希望地方坐大以致威胁中央。
故而南唐开国以来,不管某一个节镇兵马数额如何增减,总会有另一个节镇兵马的数额随之变化,最终为的便是使所有地方节镇的兵马总量,尽可能保持不变,永远要比中央禁军的人数少上那么几分。
而这次武平军所增加的四万兵额,便是从何敬洙的武昌军头上攫取过来的。
李源心中暗道,军师许匡衡的计策果然是起了成效,昔日许匡衡身为楚州参军,何敬洙为楚州刺史时,许匡衡便时常为何敬洙处理回复朝廷的公文,久而久之临摹起何敬洙的笔迹更是惟妙惟肖。
那一道所谓李源遇刺而从刺客身上搜到的帛书,便是许匡衡的手笔,自然便不惧吏部如何对比查验,这便是此次李源能够侥幸成功、令皇帝李璟逆转心意的关键,并且引发了一系列意想不到的朝廷变局
故而皇帝李璟这次拿何敬洙的武昌军开刀,自然另有一番深意,要知道连左相冯延巳都陷在了大理寺,作为刺杀李源的「凶手」之一,何敬洙又岂能幸免。而何敬洙也非省油的灯,估计只有李源这边才能理解他心中的委屈。
何敬洙在接到削减兵额的圣旨之后,第一反应便是莫名其妙,武昌军可是镇守南唐边陲的重要军事力量,开国以来兵马只有增多未有减少,加上武昌军的西边便可是李源节制的楚地,朝中上下谁人不知李源与日增长的声势,万一李源有反心,武昌军扼守着江南门户,便是首当其冲的抵挡之力。
按理来说,武昌军的兵马数量应该增多才对,为何反倒削去了过半的兵马?难道皇帝是昏了头么?
故而何敬洙遣了自己的长子何秩快马进了金陵。中书门下很快便向皇帝李璟转呈了何敬洙的一份奏疏,奏疏上何敬洙似是怨气很重,更是自称年纪大了,精力不够,无法替陛下守卫大唐边陲,无法再为陛下防范强敌的进攻,所以请求李璟另派高明之人统帅武昌军,他要告老辞官云云。
还说自己全力为陛下效忠,在前方马革裹尸亦在所不惜,但最怕的便是小人在身后捣鬼。自己可以死在战场上,但却绝不愿死在背后的冷箭上云云。一份奏折写的,那是一个情深意切、慷慨激昂、涕泪横流。
这下好了,原本李璟是念在何敬洙昔日的战功以及节使不可轻动的想法,只以削减兵额这等方式施以惩戒,说白了便是在暗示何敬洙以后老实点,莫要再做出任何蝇营狗苟的事情,同时李璟也想看一看何敬洙的反应。如果何敬洙不作声,这件事便可糊弄过去,自己也就坡下驴,但现在显然未能如愿。
毕竟朝廷对于李源遭受刺杀一事秘而不宣,连左相冯延巳的倒台原因亦没有公之于众,何敬洙又哪里知道自己已然成了刺杀李源的「凶手」之一?
所谓不知者不罪,但此时的何敬洙显然不包括在内,这封满带怨气的请辞奏疏立马引发了李璟更大的怒气。
「好一个何敬洙!前度秘密结交重臣,刺杀我边镇节使,已是罪不可赦,朕念其劳苦功高,留了他的性命,也保住了他的职权,只不过是从他头上挪四万兵额给武平,竟然还敢发起牢骚?!武昌军,亦是朕的兵马!这天下,到底还是不是朕的天下!」
这是李璟的原话,一段杀气腾腾的话语,令澄心堂内的韩熙载以及几名重臣
无不胆战心惊。
实际上,关于各节度增减兵额的问题,有人增,必然有人减,皇帝向来只能厚此薄彼,哪个边镇节度不想增兵?因此每当节度兵额有变动时,大家心里都有数,被削减兵额的节镇自然便会将另外那个获利的节镇视为眼中钉。
兵马,那是节度使的命。这回李源挪走了何敬洙的兵额,也意味着两人之间的矛盾从今以后再难调和。
虽然何敬洙的奏折不是真的要辞,而是在耍脾气罢了,但皇帝却当真了,在澄心堂雷霆发怒过后,立即下旨扣留了何敬洙长子何秩,并且欲遣禁军前往鄂州问罪。
千钧一发之际,新任左相徐铉、新任枢密使魏岑、连同新任枢密副使李征古纷纷站了出来。
他们很聪明,也极能揣摩李璟的心思。一眼便看出李璟的原本用意,只是对何敬洙略施惩戒罢了,并非是真想对其痛下杀手,何况何敬洙并不老,还没到无法效力的地步。更主要的原因是,李璟此前对何敬洙是十分欣赏的。
要知道李璟自登基之后,素有一统天下的宏愿,何敬洙是什么人?那可是当年第一个率军攻入楚地的大将,在李璟心目中的何敬洙,功劳不可磨灭,是独当一面的悍将,是大唐边境安宁的保证,像何敬洙奏疏中所言,还需要防范强敌。
强敌是谁?除了北边虎视眈眈的周国之外,隐晦地说,自然便是楚地的朗州大都督李源。
无论如何,皇帝对李源的忌惮始终难以放下,徐铉等人当然明白这个道理,这回李璟看上去确实满足了李源的一应要求,但实际上只是借此机会将朝堂大洗牌罢了,否则也没有他们上位的机会。
皇帝,只为了维护皇权,为君之道便是要懂得平衡臣子之间的矛盾,或者利用这些矛盾为大唐江山更好的效力。这一次,既然拿冯延巳开刀,拿何敬洙开刀,看上去的确是维护了李源,但作为一名皇帝,臣子是否遭遇刺杀,哪怕死不死,顶多都是一时愤慨或者惋惜罢了。
不管对李源如何补偿,如何恩宠,该防备的还是要防备,而如今皇帝公开将何敬洙的部分兵额挪给了李源,已然将二人的矛盾扩大到了极致,只要他日朝廷有对付李源的用意,何敬洙也必将成为那把最锋利的刀刃。
因此,只要李源尚在楚地,何敬洙便是有些用处的。在徐铉等人的说服下,李璟最终收回了旨意,并没有对何敬洙再次追责,反而下了一道劝勉其好生守护边陲报效朝廷的旨意。
但武昌军的兵额已由原来的七万削减至三万,李源的武平军却已达十万,若真要防备,如何防得住?李璟忽而又头疼起来,将目光又投向了两位新任的枢密使,以求新的解决办法,前提是不可违背自己已经下达的圣旨,增减兵马可非儿戏,既然说减了,岂有马上再增的道理。
如何解决?李璟尚在踌躇之中的时候,几位重臣眼神交流了一番后,枢密副使兼兵部尚书李征古给了李璟一个解决的办法,那便是将武昌军削减去的那四万兵马,重新整编成新军,另派一名可靠的大将前往节制,以巡阅洞庭水路的名义屯驻岳州。
李征古的理由很充足,既然需要防备手握重兵的李源,保证大唐西境的安宁,那自然在边境的兵马上便要至少做到与李源旗鼓相当,而朝廷无法给武昌军重新增加兵额,干脆便将裁撤的四万兵马编为新的禁军,中央禁军的设立历来不受限制,只需皇帝点头即可。
而这四万兵马本就是由名将刘仁瞻一手调校,算是南唐地方的一支精兵,招兵容易练兵难,这样一来,这些训练有素的人马也不会因裁撤而白白流散。
至于为何进驻岳州,自然不言则明。岳州归属武昌军治下,却位处楚地,离朗州路程快马不过两三日,朗州、岳州、鄂州,三者是连在一起的,朝廷将这四万
新编禁军摆在岳州,摆在李源枕头边上,便像一个楔子一般直接插在了武平军的心脏。
一旦有事,这四万禁军哪怕敌不过武平军,也足可利用水路,等待鄂州武昌军的调动增援,以及源源不断地物资补充,完美解决了防备李源兵力不足的问题,又可将战火控制在楚地范围之内,不至于那么快燃至江南。
见皇帝李璟点头默认,李征古急不可耐地抛出真实的用意,很快便提及了问题的关键,那便是举荐何人统率这支禁军的建议。
在这个人选的问题上毫无悬念,徐铉、魏岑以及李征古无需商量,亦知该举荐何人,只不过不能在皇帝面前表现得太过明显罢了。
于是魏岑、李征古故意相继推荐了一些战功平平、显然不受皇帝待见的将领过后,最终还是由徐铉这位左相压后,装作深思熟虑之后,给出了一个令皇帝意想不到的名字——张文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