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大十一年一月中,风尘仆仆的一行人终于抵达了金陵郊外。
时隔近八个月,再次回到国都,走在熟悉的繁华街道上,看着高大的坊墙,宽阔平直的街道,耳中听到街头百姓们熟悉的金陵吴腔,李源实在是深有感触。
身边的大车中,彭清盈掀了半幅车帘,露出一双清澈传神的美目惊奇地看着金陵城的街市,口中不断发出惊讶之声。
要知道洞溪之地的权力中心溪州城的规模仅仅比南唐的一座州治城池略大,抵达朗州之后,彭清盈对朗州城的规模和建筑便已经极为惊讶,朗州城相当于两个半溪州城,而无论是街市规模还是人口数量都已经超过彭清盈的想象。
在路上,李源又告诉彭清盈,国都金陵城的规模还超过朗州三倍有余时,彭清盈此处还不太相信。此刻,仅仅是过了长干桥进入南门之后走了数个民坊街区,彭清盈便已经意识到了李源口中所描绘的国都的规模和气派是何等的宏大了。
「清盈,金陵城和你想象的一样么?」李源马上俯身微笑问道。
彭清盈微微摇头道:「截然不同,我所想象的绝不是这副模样。这城池大确实是大,可是我怎么感觉有些冷冰冰的,人倒也很多,但这里的人看上去都很小心翼翼。瞧那些行走的百姓,脚步匆匆的样子,好像不是很快活。」
李源微微一笑,彭清盈的感觉很是敏锐。一国之都不可谓不盛大繁华,但繁华之中确实带着冰冷的气息。
因为普通百姓并不是这座宏大城市的主人,真正的主人居于高大宫殿、高墙深宅之中。普通百姓也不过是这座城市中被奴役的对象,受皇权高压的可怜虫而已,或许彭清盈感受到的便是这种不自由罢。
彭清盈看着宽阔街道上不时有快马飞驰,虽然那些冷漠的骑士不敢惊扰李源等人高打旌旗的车驾,但却惊得周遭百姓纷纷避让,又皱眉道:「你不是告诉过我,除了紧急情况,城中大街上一般不可飞马踏街么?这可是都城,难道都城连咱们朗州城都不如么?要是飞马误伤了人怎么办,我忽然有些不喜欢这金陵城了,虽然它很华美很宏大。」
李源这才发觉今日这金陵城中似乎有些异常,从南门至御街笔直一路上,每隔一刻便有三五骑身着甲胄的兵士毫无顾忌地飞踏而过,身上却并没有插上紧急军情的标识,换作往日金陵尹早就出来拿人了。
但想了想此行还是莫惹是生非,于是哑然失笑道:「罢了,咱们又不住在这里,带你来只是瞧一瞧嘛,咱们朗州城又不这样。实际上金陵也有金陵的美好,这几日你只感受美好,不要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这里并非你的家。」
彭清盈顿了顿,扭头嫣然一笑道:「嗯,你说得对,我不多嘴了。」
李源点头笑道:「乖乖的,我先带你回城西老宅落脚,那里环境很好。安顿好了我便去打听你兄长住在何处,让你们兄妹团聚。我的事儿办妥之后,抽时间我陪你去逛逛金陵城中的好去处。清溪坊奉先寺,秦淮河杨柳岸,金陵名胜之地,都是好去处。」
「好。」彭清盈向李源眨了眨眼,放下车帘缩回面孔。
在乌木特勤的带领下,武平亲卫骑兵簇拥着李源浩浩荡荡沿着笔直的大街直奔城西饮虹桥,经过奉先寺大门之时,金陵城隆隆的鼓声响起,已经到了黄昏时分,听着这熟悉的鼓声,李源深有所感,当年自己便是踏着这几声威严的节奏,从殿直军府衙点卯归家。
炳灵公庙旁的老宅静静矗立在暮色之下,宅前的草地修剪得平平整整,地面也扫得干干净净。门廊前的灯笼已经亮起,灯笼上大大的「李府」两个字清晰可辩。一切都像去岁自己离开时的样子。看来留守的那些仆人将宅子照顾得很好。
当府中仆人得知主人回归的
消息后,留守的十余名婢女仆役匆匆赶到府门前来迎接,将李源等人迎接入府安顿。李源带着彭清盈在宅中前后走了一遍,宅中一切如故,保留着临走时的样子。
后宅女眷居处自李源全家离开后便封存了起来,上次李源回京迎娶周娥皇时,特意命两名婢女保证后宅日常的打扫,此刻倒也可以直接入住,其余院落也没什么异样。
只有庭院有些颓废,没有了刘氏与王靖瑶每日消磨在庭院的打理,花树枯死,梅枝横斜,池塘中的水也变得黑漆漆的,院角的长草深可及膝,完全失去了当时的精致。若是她们俩知道情形如此,怕是要感伤心疼一番了。
安顿好彭清盈之后,李源又朝许匡衡与乌木特勤嘱咐了一些隐秘的事情,二人受命而去后,接着李源唤来留守老宅的仆人们问问情况。
李源最担心的是自己离开金陵这段时间,会有某些人来老宅骚扰,但据他们所言,并无任何滋扰。只是岳父周宗带人来瞧过两回,但也只是在后宅看了看居所是否完好整洁便离去了,还赏了婢女仆役们一切钱物。
李源听到此言,心生感慨,眼中浮现出周宗苍老和蔼的面容来,这位岳父对自己还真是不错,自在扬州相识起,这位老人对自己的关心与热忱一如既往,要说穿越到这个年代李源最为感激的人是谁,定是周宗无疑。
且不说他把掌上明珠嫁给自己,或是带给自己多大的帮助,而是李源有时觉得,周宗在某种程度上弥补了自己心中的一块空缺。如今,李源有养母,有兄弟,有妻妾,而妻妾之中有的像姐姐有的像是妹妹,他唯独缺少了父爱的关怀。
想到这里,李源心中发热,不知这位年过花甲的老泰山近日身体如何,何况自己也有要紧的事情要与他商议,恨不得马上便去周府拜见。但李源知道,自己进京后的一举一动都要当心,特别是在见人的次序上决不能有所颠倒。
这次无召返京,在觐见皇帝之前,自己不能同任何人首先接触,否则便是给了御史台最好的口实,纯属自找麻烦。
天色黑了下来,彭清盈当起了女主人的角色,领着一帮婢女仆人们吩咐厨房烧菜备酒忙得不可开交,但李源知道,这顿晚饭自己是不可能在家里吃的。酒菜上桌之际,李源沐浴更衣准备停当,带着十几名亲卫准备出门了。
李源要去见皇帝,回来安顿后第一时间便要去见皇帝,这既是身为节度使的避嫌之举,也是臣子的礼节。皇帝见不见是另外一回事,但李源必须要去宫中求见。
十几骑在热闹的大街上高高打出朗州大都督的旗号一路缓行,不久后便抵达皇宫前。下马至宫门前递交名帖,守宫的禁军怎敢阻拦,俯身见礼后便放李源入宫,同时向内通报。李源在一名小黄门的引领下行到澄心堂外时,又得知皇帝和皇后在柔仪殿中听曲的消息,有内侍来请李大都督前去见驾。
在内侍引导之下,李源穿过数道长廊径直奔柔仪殿。柔仪殿中灯火辉煌,数十名内侍正垂手伺候在殿门回廊内,踩着回廊上铺着的红色地毯,脚步无声地前往大厅之中,距离数道廊栏之外,便可听到丝竹悠扬之声。
行至大殿门前,几名贴身内侍站在门口伺候着,一名内侍迎上前来,和领着李源的小黄门低语数句,那内侍上前来行礼道:「李大都督,陛下正在等您,容人通禀一声。」
李源拱手道:「有劳。」
那内侍回礼后转身进了厅去,片刻后厅内丝竹声戛然而止,不久后一个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李源见到这张熟悉的面孔忙上前行礼道:「刘少监,李源这厢有礼了!」
门前的来者正是老熟人刘少监,须发银白,身材佝偻,面上仍然涂抹着虚浮的红润。
「哎呀呀,老奴如何当得起李大都督的大礼啊!大
都督,快进殿见驾吧,陛下和皇后娘娘等着你哩!」刘少监亦是激动不已,但还是保持着微笑还礼,身子一侧,做了个请的姿势。
李源躬身请刘少监先行,刘少监也不多言,径自当先走进厅内。李源跟着他身后进入,在面前的屏风外整顿衣衫,这才从屏风之侧快步走出,在十几名内侍和宫女的注视下快步趋进,进入灯火辉煌的大厅之内。
「臣李源觐见陛下及皇后娘娘,恭请陛下及皇后娘娘圣安。」李源恭恭敬敬地俯身行礼。
「好,平身,快平身起来。少监,给李源赐座。」
皇帝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头上响起,李源再次道谢行礼,直起身来。一名内侍端来一张锦凳,放在李源身侧。
「李源,你怎么回京了,朕记得好像没召你回来啊?内侍来报时,朕还有些不相信,没想到还真是你。」李璟坐在龙榻软座上笑眯眯地看着李源道。
李源忙拱手道:「臣早该回京谢恩的,只是接连战事,致使臣不得不留在朗州善后。陛下隆恩,对臣不吝封赏,臣未能亲自谢恩,心中不安之极。现如今楚地局势算是稳定,臣便想回京觐见陛下,亲自向陛下谢恩。」
李璟哈哈笑道:「原来如此,回京来走走也好,这么久没见你,朕也很想见你。昨日和皇后还说起你这位我朝的当世名将,没想到今日你便回来了。好好,回来得好。」
李源吁了口气,沉声道:「谢陛下,国事繁忙却还常常记得微臣,臣感激涕零。」
李璟笑道:「可别感激涕零,你在溪州战事上立了大功,为朕拿了洞溪之地,而后又大破汉军保楚地不失,壮我大唐国威,几个月前更是救了朕的皇子,朕要感激的是你呢。
朕自信眼光不错,皇后,瞧瞧,朕当初破格拔擢李源为节度使,那时许多人还说李源年轻,觉得是朕坏了规矩。现在瞧瞧如何?我大唐这位最年轻的大都督、节度使,长得仪表堂堂,不仅文武双全,而且率军打仗无往而不利,所建功勋连朕都快记不清,现在怕是没人会嚼舌根了罢。」
李源眼角的余光往坐在李璟身侧二尺的皇后钟氏一瞟,正好遇到钟氏意味深长的目光,吓了一跳,忙移开目光。却听钟氏揶揄道:「是是,陛下的眼光自然无人可比!不过这件事陛下您都念叨了十几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