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远的回忆接踵而来,那时的江霁风不过是想借由泽露城的势力,查出凌岳山庄灭门一案,才无所不用其极的接近司南月,甚至破天荒的学了几天刺绣,可不知为何,那时他说过的话,却一个字都没忘。
江霁风站在那身鲜红嫁衣前,望着那对戏水鸳鸯,不由得眼眶湿润。
「霁风哥哥。」
司南晨推门进来,见他站在原地发愣,便也凑了过去,看了半天,他才不可思议道:「这喜服绣了两只奇形怪状的斜眼花鸭子在上面,到是……别致。」
「什么斜眼花鸭子,这分明是鸳鸯!」江霁风提高了音量。
「管它是鸳鸯还是鸭子。」司南晨拉着他坐到桌前,将手中酒坛立在两人中间,「霁风哥哥,这可是坛陈酿,我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找到的,今日你我不醉不归!」
「臭小子毛还没长全就学大人喝上酒了!」
江霁风本想将他轰走,可转念一想,又道:「算了算了,你也成年了,偶尔醉一场也无妨。」
「这才对嘛!」
司南晨揭开封酒的红布,霎时酒香四溢,觥筹交错间虽已醉生梦死,心中的苦涩却无半分消减。
「南月……南月,我的……小月亮……」
他趴着桌子上喃喃念着,司南星长叹一声,将他扶到榻上,盖上被毯。
「霁风哥哥,你好好睡吧,终有一天,你与长姐定会再次重逢,到时,她身上所穿的喜服,便是你亲手所做的这件了……」
寒夜难明,难以入眠的不止一人,惜茗站在院子里,望着烛火映照在窗上的孤影,心中不免酸涩,终是忍不住进屋劝道:「小姐,你明日……明日大婚,礼节繁多,必然身劳体累,都这么晚了,你该休息了。」
司南月抚摸嫁衣的手一停,转身挤出一丝笑,「我还以为你再也不愿见我了呢。」
「小姐你就别闹了!」惜茗疾步走过去,到了司南月跟前,她却扭捏了良久,支支吾吾的似乎想说什么。
见她如此,司南月拉着她的手坐在木凳上,问道:「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小姐……」惜茗唤道,眼中满是愧悔之色,「小姐,那天是我太着急了,冷静下来我也想了,我从小跟在你身边,最了解你的为人,若不到没有选择的时候,你怎么会嫁给赫连决,怎会舍得……怎会舍得打掉那个孩子……」
惜茗语气中的哭腔越来越重,司南月看着她,沉默良久,才道:「惜茗,从我亲手弑君杀父那日起,我就已经是具为复国而生的行尸走肉,为了对抗赫连决那头野兽,我也变成了失去人性的怪物,为了达到目的,我对阿波罕布下杀局,眼看塔娜除去还是个孩子的阿桓,甚至……仅仅只是为了一个猜测,我连自己的孩子都可以下毒手,惜茗,这样的我,你不害怕吗?」
惜茗使劲摇着头,泪珠颗颗滑落下来,抓着她的手更紧了些,「小姐,我知道你的难处,以后不管你作何决定,我都会陪在你身边,绝不会留下你一个人。」
「你又何必呢……」司南月长叹一声,她太了解惜茗,这丫头性子单纯良善,若是她将这些阴谋诡计摆在台面上,惜茗必然难以接受,她本想借此逼走惜茗,哪知这丫头如此倔强。
她垂着眸子,目光落在惜茗的手上,不经意间扫见惜茗手腕上露出一条深深的疤痕。
司南月面色一怔,她突然抓起惜茗的手,急急的将她的袖子拉了上去,只见她的胳膊上一条条,一道道,满是触目惊心的划痕,而且都是新伤。
「小姐,你别看……」惜茗忙将手抽回。
司南月惊慌失措的抓着她的手腕急道:「惜茗,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我……」
「你这孩子到底是怎么了?有什么事是不能告诉阿姐的吗?!」司南月声音夹杂着哽咽,陡然提高。
「小姐,我……」
被她这么一问,惜茗扑到她怀中呜呜的哭了起来,司南月心中五味杂陈,她每日都担忧惜茗会受到什么伤害,尽了最大的努力去保护她,却还是……
司南月眼睛一热,轻声抽泣着抱紧了惜茗,等她哭够了,才眨着红肿的眼睛从司南月肩头抬起头来。
「小姐,那日你说要将我嫁与达日阿赤时,我心中竟没有丝毫不愿,甚至……还有一丝心动,我很奇怪自己为何会如此,达日阿赤分明是赤渊人,为何我会对他心动,我不能接受这样的自己!」
她说着,伸出布满伤口的手腕,扬在司南月眼前,「每每想他一次,我便用簪子在胳膊上划一道伤痕,这是我对自己的惩罚,身体痛了,我便不会再想他了。」
司南月闻言,犹如钝刀割心,她忍不住泪如泉涌,按着隐隐作痛的心口缓了许久,才劝道:「达日阿赤是你我的恩人,他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啊。」
「可他是赤渊人!」惜茗情绪愈加激动,声音也越来越大,「他救过我不假,可他手上更沾着泽露城将士的血,他是侵略家园的仇人,我也许做不到恨他,但家仇国恨在前,我绝不会嫁他!」
她如今的字字坚定,是连续几夜夜不能寐得出的结果,而司南月一直将惜茗视作还未长大的孩子,却从未想过,她心中亦有大义,亦有家国天下。
可这一刻,司南月感到的不止是欣慰,更多的,是她作为长姐的无奈,是不能保护手足的担忧,是害怕失再次失去后的痛苦。
她疲倦的转过身去,擦擦眼泪,轻声道:「你不愿嫁,我便不逼你了,明日便是我的大喜之日,我要休息了,你……退下吧。」
「小姐……是……」
惜茗抽泣着离开后,司南月无力的瘫倒在木椅上,眼泪滴滴划过她的脸颊,望着门前的方向,那日的景象一幕幕在她眼前闪过。
她实在没办法想象,若是惜茗那日被赫连决侮辱,她该当如何再面对惜茗,所以如今,在她还能庇护惜茗时,惜茗必须离开!
必要之时当行特殊之法,司南月的手渐渐收紧,她眼中的光亮沉没于烛根燃尽,随着黑暗袭来,她心中也做好了最后的打算。
「这小哭包怎么倔的跟头牛似的。」
蓦地,黑暗中传来熟悉的声音,司南月看向窗外的黑影,问道:「你都听到了?」
「一字不漏,听得清楚。」达日阿赤的声音明显有点心酸,还有些讶异,「我一直当她是个没长大的小丫头,没想到,她倒还有几分骨气。」
司南月未接这个话茬,突然说了一句:「明天殿下大婚,城中必定热闹非凡,想来……是个可以出城的机会。」
「你确定要我带走她?」
「确定。」司南月毫不犹豫的回答。
与整日提心吊胆,担忧惜茗出事相比,离别又算的了什么?
司南月借着门窗透进来的光,走至窗前,隔着一层单薄朦胧的窗纸,低低的说了几句话。
达日阿赤缄默许久,才道:「也只有如此了,若是将来她恨你……」
「那便恨我吧。」司南月眼眸平静,「不要让她恨自己……便好。」
达日阿赤的身影离开窗子,留下一句:「那便依计行事吧。」
司南月在屋中一直坐到快要拂晓,一夜未曾合眼,惜茗进来为她梳洗时,她才像是从梦中回过神来,「昨夜你从这儿离开时都是深夜了,定是没有睡好,让她们来侍候吧。」
「不行!」
惜茗一口回绝,「我不累,别人我不放心。」
「真拿你没办法。」
惜茗侍候着她换了嫁衣,施了粉黛,只剩一头青丝还未绾起。
冰凉的玉梳穿过青丝,司南月借着银镜看着惜茗,她将比平时还要认真,小心翼翼的在梳好的发髻上簪上红色的珠玉。
「小姐许久未曾装扮了,还记得你以前最爱穿烟紫和月白色的衣裳,好看的紧。」
「是啊,那些衣裳都是你亲手所做,比这凤冠霞帔还要精致许多。」
说完,司南月拍了拍惜茗搭在她肩膀上的小手,道:「我有些饿了,命人做了两份清粥,你将桌上的粥取来,不然等会……就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什么来不及?吃粥吗?
惜茗觉得她家小姐今日有些怪异,却说不上来哪儿奇怪,她陪着小姐一同喝完粥,刚让下人取走碗。
她一转身,便见司南月怔怔的看着她,那双带着泪痕的眸子似有千言万语,最后却化为一声绵长的叹息。
「小姐,你怎么了?」
司南月没有答话,走上前轻轻替惜茗理了理额前的碎发,语气中满是深深的无奈。
「惜茗,曾经的时日终是回不去了,但人活着,就要往前走,阿姐的未来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你的未来也许朦胧,但至少,阿姐要你站在阳光之下……」
「小姐,我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惜茗脑子转的慢,一时反应不来,可她着实觉得这话耳熟。
「我的意思是说……」她再也抑制不住满心的悲伤,泪珠顺着脸颊滑落,她声音哽咽悲切,「惜茗,我们一定要活下去,直到回到泽露城的那天。」
「小姐……」
惜茗眼眶红红的,刚要说什么,眼前的黑暗袭来,身子不受控制的倒向旁边。
她瞬时明白了小姐想做什么,强撑着一丝意识,想求小姐不要丢弃自己,可她用尽了力气,却连嘴唇都张不开。
只能听到她家小姐带浓重的哭腔回荡在耳边,「惜茗,你以后定会回到泽露城,在此之前,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