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天与地在两极倒转, 无星无辰,也无风无月。
仿佛永恒的时空中,只有他跟对方两个人。
江宴秋久久失语。
他虽然猜到了那晚剑尊的情况很糟糕, 而自己的血对他也挺重要,却也没想到……竟然会是这样。
那么光风霁月、遥不可及的剑尊——少年天才, 一战成名, 被誉为正道魁首, 一个人孤独地镇守着翻涌肆虐的魔气,甚至冒着堕落成自己最痛恨的魔物的风险。
副人格双手抱臂交叉环在胸前,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有什么好心疼的, 是‘他’自作自受,为了什么狗屁拯救苍生,自己同意的。要不是你救了他,原本, ‘他’可是要自己寸步不离地守在这里——现在倒好,将我这缕分神派在这里,自己倒享清福去了。”
江宴秋:“……”
啊这。竟然还能这样。
好家伙,一个脑子里抢夺身体控制权的好兄弟解放了, 留自己一个人格在这里孤独地镇守冥河,换他他也得心态不平衡。
他心虚道:“嗐,这不是主人格觉得您可靠嘛,能者多劳能者多劳。”
“……主、人、格?”
这名词一处, 对面瞬间黑了脸:“……你觉得‘他’是什么主人格?在你眼里,他才是这具身体的主宰,那我是什么?被他压了一头, 可有可无的副人格?”
江宴秋:“……”
那不然呢.JPG
“装得一幅正人君子的模样, 也只有你这种涉世未深的小东西和那些没脑子的蠢货才会被他那副虚伪的嘴脸骗去。”副人格(虽然他自己不承认)咬牙切齿道:“你到底知不知道, 他脑子里都是些什么肮脏下作的念头?”
江宴秋:“?啊?”
什么念头?你再说一遍?
副人格刚想脱口而出,却猛然想起什么似地住了嘴,冷冷道:“罢了,不说了——说出来吓死你。”
江宴秋:“……”
啊这啊这。
看来这副人格怨气是真的大啊。
他心中指指点点,表面疯狂点头应和,当然不会傻到反驳对方。
好在副人格也就脸黑了那么一会儿,不仅恢复如常,还用一种十分暧昧的目光上下扫视了他几眼,看得江宴秋心里直发毛。
突然,副人格笑嘻嘻道:“小凤凰,你是不是心中十分愧疚,很想给我一点补偿?”
……那倒也没有。
江宴秋:“?你要干什么?”
对方丝毫不掩饰心中的恶劣,他不禁十分警惕。
“既然是你害得我一个人在此处镇压魔气……那不如留下来陪我好了。”对方用一种谈论天气一般的口吻,十分理所当然道:“正好我一个人在此处也闲得慌,像你这种有意思的小凤凰,正好留下来给我解闷。”
江宴秋:“!”
他瞬间如临大敌。
万万不可啊!
他的肉身还在外面昏迷不醒呢!
这副人格虽然跟剑尊长相一模一样,但他肆意妄为的神情,和周身的邪气,摆明了他跟外面那个“郁含朝”压根不是一类人——一看就是很会欺负鸟的那种坏蛋!
“哦?”被他当机立断、想也不想地拒绝,副人格十分不悦:“天天去殒剑峰跟他练剑,我看你倒是乐意得很。‘他’可以,为什么我不行?‘他’能给你的,我一样能给你。”
这能是一码事吗大哥!
江宴秋试图摆事实讲道理:“您是乘虚境、半步飞升的剑尊大人,可我只是一个柔弱可怜又无助的凝元境啊!要是灵体长期离体,那我的肉身怎么办?总不能几十年不吃不喝不动弹吧?”
没想到,副人格丝毫不把这个问题放在眼里,施施然道:“我这里多的是魂修的功法,有我在,你还怕凭借神魂修不到化神?”
江宴秋:“……”
草,草率了。
这人竟然真有办法。
但是谁想当魂修啊混蛋!他山下还有那么多零嘴锅子特色地方菜没吃过呢!要是这点乐趣都被剥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可我还有亲人朋友呢,要是灵体一辈子都不出去,外头的我权当是死了,他们该有多伤心啊。”
副人格的笑容凝固了。
江宴秋心里咯噔一声。
哦豁,他不会
是戳到这家伙的痛处了吧。
……难道剑尊平日独来独往,并非不喜与人交谈往来,而是没有亲人朋友?
这的确是极有可能的。因为外界关于剑尊的传闻那么多,唯独没提到过这一点。
郁含朝高处不胜寒惯了,这种人孤独才是常态啊,哪有人会胆子这么大跟剑尊做朋友的?
自觉失言,江宴秋颤颤巍巍地在副人格眼前晃了两下手:“哈哈,剑尊大人,我乱说的,无心之言无心之言。”
副人格沉默良久,一把拽住江宴秋颤抖着在他面前晃荡的那只手。
他猝然发力,江宴秋脚下一个不稳,差点摔他身上。
……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呐喊着千万不能对剑尊大人如此无礼,他才堪堪在距离对方胸膛几寸前重新站稳,没有失礼地直接栽倒在对方雪白的道袍上。
呼,还好还好。
江宴秋松了口气,却没看到对方似乎撇了下嘴角,“啧”了一声。
“知道就好,既然这样,那你来当我的‘亲人朋友’不就行了。”副人格好整以暇地嘻嘻笑道:“这样你便不用担忧我作为你的亲人朋友会难过了。”
好家伙,套娃是吧。
江宴秋被对方的诡辩深深震撼。
如此厚颜无耻之话,也能从与剑尊一模一样的那张嘴里说出来吗!
其实江宴秋知道,即便真如副人格所说,自己留在此处当了什么魂修,也是他占了天大的便宜。
即便郁含朝本人是剑尊又如何,位格和境界的压制如同天堑,哪怕只是对方稍加指导,也比他自己摸索修炼也轻易多了。
放眼修真界,若是有人说,郁含朝可以亲自指导其修炼,保证能修到化神,前提是得抛弃肉身/堕入魔道/废弃自己原有的修为从头再来,估计外头也大把大把的人哭着喊着愿意被剑尊收入门下。
毕竟那可是化神啊!
放眼整个修真界,能有几个化神期大能!
然而。
……每日被捉去殒剑峰开小灶已经很痛苦了,要是还要被副人格督促着修魂修到化神,那还不如当条咸鱼!
而且还是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
跟坐牢有什么区别!
因此,江宴秋丝毫不为所动,吸了一口气:“还是不必了剑尊大人,外面肯定大把大把想要被您收为徒弟的修士,您若是在此处感到寂寞……要不,我去替您寻点话本来?”
嗯嗯,有话本看,坐牢也舒服多了!
副人格:“……”
他突然噗嗤一声笑出来,然后用一种格外玩味的眼神看着江宴秋:“你说的,是那些昆仑弟子私下爱看的,画的你和我的那些淫|艳春宫图?”
江宴秋:“!”
什么?!
他震撼到整个人原地变成一块雕塑:“您说什么!!?”
他怎么可能会知道,师姐们爱看的那些编排他俩的话本?
不可能!绝不可能!
副人格满不在乎:“整座昆仑,具在我的神识笼罩之中,没有什么秘密能瞒得过我。”
江宴秋一脸崩溃。
他真的高估了副人格的道德水准。
——那你也不能无聊到去看弟子们新近都在偷偷摸摸看什么话本子好么!
剑尊就从来不屑做这种窥探别人隐私的事!
很显然,副人格我行我素惯了,从来没有这方面的顾虑:“这有什么,你以为‘他’便有多正人君子?我与他意识共享,我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他’同样能看到听到。”
若是那伪君子当真不感兴趣,当真心无杂念,早在第一时间便将五感封闭,再不肯多看一页那些画面。
而副人格看得津津有味的时候,主人格却是冷漠以对,从来不曾说过什么。
于是江宴秋更崩溃了。
剑尊也看过剑尊也看过剑尊也看过……
救命!鲨了他吧!
他整个人被这巨大而可怕的事实冲击,一下子蔫了,甚至一瞬间产生“太社死了不如就在这里鸵鸟一辈子”的想法。
好不容易,他才顶着副人格笑吟吟的注视,从巨大的打击中挣扎出来。
“……看、看便看了,剑尊大人正人君子,从来不会对这些瞎编乱造的无聊之物有什么反应的
,他、他肯定只是懒得搭理罢了!”
江宴秋对对方这么说着,同时也是在劝自己,越想越觉得很有道理。
什么话本,什么春宫图,剑尊大人行走修真界这么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要是他真的在意,勃然大怒,自己早就被一剑扫下山了,还能有今天。
嗯嗯,一定是这样。
于是,他不仅成功说服了自己,反而还对副人格道:“像剑尊大人这样不以物喜的人,才是真正心无外物的君子,他的境界我还差得远呢。”
副人格:“……”
他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小凤凰,你这么好骗,真是活该……被人拖进窝里,锁得结结实实。”
江宴秋偷偷在心里朝他做了个鬼脸。
除了你谁会有这么无聊啊!
就在他琢磨要怎么才能从这阴晴不定的副人格手里逃出去时,对方却施施然,掸了掸道袍上不存在的灰尘:“罢了。”
“你心中不愿,留你在这里陪我,也无甚趣味。”
江宴秋有些不敢置信地竖起耳朵,生怕对方只是在使坏,还留有什么后手。
副人格站起身,伸出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一拂袖。
刹那间,灰雾动荡不安,海水浪涛汹涌,整片空间仿佛都微微震动起来。
江宴秋只觉得身体一轻,像是被一阵清风托起,然后急速后退!
那速度比他来时不知快了多少,眨眼间,眼前的景物飞快缩小后撤,乃至变得模糊。
最后的最后,他似乎听到那人轻笑了一声。
“我们还会再见的,小凤凰。”
“下次,可不会这么轻易便放你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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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息之间,江宴秋便回退到了来时的地方,此方天地的边缘。
“啵”的一声,他便被那五色流光的结界弹出去了。
后山禁地,近在他的眼前。
还好,殒剑峰也在后山,就在此地不远处。
江宴秋飘啊飘,努力飘回了殒剑峰,他的身体所在的殿中。
剑尊正站在他的床边。
依然是那张没什么表情,总是冷漠威严到有些不近人情的脸。
江宴秋双手交叠在胸前,胸口微微起伏,似乎正沉沉睡去。
郁含朝伸出两根手指,搭在他那只细白手腕上,许久之后,才轻轻松开。
指尖触摸着离开那片光滑的皮肤,又沉默着帮他把被子掖好。
江宴秋的灵体就飘在不远处。
他突然有种很神奇的感觉。
即便是剑尊这样高高在上、不染凡尘之人……
也会如此认真地凝视某个人吗。
从前在殒剑峰练剑,多是郁含朝给他喂招,根据他的进度和悟性,因地制宜地教学。
他的眼中也多半只是握着凤鸣,思考着如何才能战胜凛然的寒霜。
这还是第一次,他站在不远处,以一个前所未有的第三视角,仔细端详剑尊。
他发现剑尊握剑的手指内侧是有一层薄茧的,这是经年累月、日日夜夜的练剑留下的。那只手明明只是轻轻搭在他的手腕上,确认他无碍后又很快离去,但分明不应感应到肉身的灵体,也微微颤抖了一下,手腕内侧微微发热。
郁含朝年幼时的生活应该绝对算不上好的。
传言他开智极晚,刚被老掌门捡回来的那几年完全不会说话,许多人都以为他是个哑巴。
将近十岁那年,年幼的郁含朝才一字一句、音调奇怪地说出了第一句话。
虽然他日后也十分惜字如金,从来不肯多废话半个字便是了。
当年跟乞儿打架,跟野狗抢食,饥一顿饱一顿,因此面黄肌瘦、营养不良,最小号的道袍都松松垮垮,细弱的手指前几年连剑都握不稳。
不少人都私下悄悄传言,老掌门待郁含朝这般好,背后是有原因的。
——那孩子,长得实在太像老掌门的师妹,郁清仙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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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清真人是老掌门最疼爱的师妹,两人青梅竹马,自小在昆仑长大,郁清心善单纯,不染世俗,只一心练剑。
或许是被师门上下保护得太好了,郁清从不对他人设防,若是旁人
向她求助,也总是心软答应。
偏偏就是这样一位好心又善良的仙子,下山历练时出了意外。
她竟然爱上了一个魔物,还是个鼎鼎有名的大魔物,名字说出来能止小儿夜啼的那种。
为了这样一个不为天地所容的魔物,她竟然毅然决然与师门决裂,头也不回地叛出了昆仑。
堂堂仙山仙子,竟然与有血海深仇的魔物苟合,这像什么样子?!
不少人跳出来愤怒地指责郁清,要求昆仑出面将其捉拿归案,跟那奸夫魔物一同处死。
最有趣的是,这些义愤填膺跳出来怒斥郁清目无廉耻之人,不少都是曾受过她的恩惠或帮助,又或是曾爱慕与她,却遭受拒绝之人。
打从一开始,他们就无法接受和相信,世间竟真有这样尽善尽美,仿若挑不出一点错处之人。
——她一定有些不为人知的一面,只是没有被人发现罢了!
跟魔物私奔的丑闻一出,这些人兴奋地恍然大悟,拍手叫好:你看吧,我当初说什么来着!
甚至这些指责与怀疑,一度波及蔓延到了老掌门身上。
因为有人信誓旦旦地表示,他曾在外偶然遇见过老掌门和郁清。
那时昆仑已经迫于压力和脸面发出了通缉令,已为人妇的郁清与师兄重逢,彼此都是恍如隔世,不若当年。
那人自称躲在草丛里,听见郁清跟师兄爆发了激烈的争吵,两人不欢而散。
这说明什么?
说明老掌门徇私舞弊,念及旧情,视通缉令于无物,将师妹放走了呀!
他添油加醋地这么一说,传言传开,甚至就连老掌门都沾上了些艳俗的桃色传闻。
都说他其实也没表面那么光辉正直——人家背地里对师妹情根深种得很呢!
直到老掌门终于当上了掌门,执掌昆仑,这些传言才渐渐平息。
直到他带回来那个孩子。
——那面黄肌瘦、没什么表情的孩子,那眉眼,简直跟郁清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什么在外游历时突发善心,捡了个可怜的孤儿带回宗门。分明是对曾经的师妹念念不忘,找到了旧情人跟别人生的孩子带回来呢!
老掌门日理万机,时常为了宗门事务忙得焦头烂额,因此并没有多少时间教导年幼的郁含朝。
若是剑尊体弱一些、平庸一些、心思敏感一些,恐怕早就在仙山的流言蜚语和唾沫星子中过不下去,直接从太清峰上跳下去了。
偏偏他没有。
不仅没有,他还像岩石缝隙中顽强生长出的杂草那样,吸收周围的一切,知识、灵力、剑法……
乃至于众人回过神来时。
他已经飞速破境,成了名副其实的“剑尊”。
一个是天道之下第一人,一个是已然成为第一仙山的大宗门的掌门。
当年那些言之凿凿,仿佛确有其事的人们,一个个就跟哑巴了似的,再也不敢出来逼逼了。
三百年过去,当年的修士入土的入土,讳莫如深的讳莫如深,也再也没多少人敢提起郁含朝可能的身世。
——若是承认了剑尊的确是郁清之子,那、那岂不就说明,他的生父极有可能是当年那位大魔?
再也没有比这更骇人听闻的事了!这是要动摇修真界根基啊!
若真是修士跟魔物生出来的混血种,那郁含朝到底算他们仙门一方的,还是魔族一方的?
万一哪天惹得他不高兴,直接改换门庭统一了北疆,修真界还有人能对付如此强大可怕的敌人吗?
因此,这更成了一个禁忌一样的秘密,知道事情严重性,守口如瓶的自然会守口如瓶,而那些不听话的……昆仑自然也有的是办法让他们闭嘴。
三百年过去,现在修真界的年轻一代,知道这件辛秘的年轻弟子几乎绝迹了。
在他们心中,剑尊便是那个最光风霁月、最嫉恶如仇、最无坚不摧的剑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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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宴秋本人作为江氏弟子,按理说修真界的辛秘应该对他来说都不是秘密。而剑尊流淌着一半魔物之血的事实,也是副人格轻描带写地说出来,他才隐隐约约知道
。
他的第一反应,倒不是为郁含朝是个仙魔混血感到恐惧。
而是——
那些批判郁含朝的人,想想就更过分了好吗!
人家都是混血了,还兢兢业业镇守冥河,帮仙门杀了那么多作恶多端的魔物。
——简直是活生生的修真界男菩萨啊。
人家要是撂挑子不干了直接放任冥河地底的魔气涌上来,大家直接一起见阎王好么!
更想替剑尊大人打抱不平了怎么办!
江宴秋怀着一腔热血,飘向默默凝视着自己的郁含朝。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
“咻”的一下。
他的神魂就被吸回□□了。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