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十七皇子这一插曲, 好不容易将其打发走时,天色已经晚了。
临走前,十七皇子依依不舍地看着江宴秋,就差拉着他的手倾诉衷肠, 滔滔不绝一番自己对修仙的渴望了。
就连看向江宴秋的眼神都直勾勾的, 狂热得很。
江宴秋:“……”
因此,郁慈目光十分不善, 从头至尾没给过十七皇子什么好脸色, 江宴秋甚至觉得小师叔拔剑的手,蠢蠢欲动……
出于对仙山和皇室良好关系的维护,江宴秋最后匆匆将人打发走了, 最终实在经不过十七皇子的软磨硬泡、极力邀请, 勉强应下了赴老皇帝寿宴一事。
不仅是他,就连五皇子都松了口气:“江仙师, 十七弟让您见笑了。他从小被母妃宠坏了, 性格跳脱乖张,还望仙师不要放在心上。”
江宴秋摇摇头, 看向五皇子的目光有些同情。
有这么活宝个弟弟, 还打不得骂不得, 五皇子看样子也很头疼的。
联想到他们兄弟俩之间的对话,江宴秋的八卦之魂不禁熊熊燃烧。
所以实际上, 五皇子是宫中地位低微的才人所出, 并且生母很早过世,被地位尊贵的连贵妃,也就是十七皇子的生母抱回宫中养大。
有这么一个身份高贵、地位超然的母妃, 难怪十七皇子性格如此蛮横, 甚至连五哥的私人书房都敢擅闯, 满脑子天真的想法,好好的皇子不当,偏偏想去修仙。
偏偏连贵妃是五皇子名义上的母妃,面对这放肆的十七弟,也只有隐忍融让居多。
老皇帝尚未退位或驾崩,众皇子们目前也只能维持这表面上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嗐,江宴秋心道,还不是因为老皇帝生太多,才这么多弯弯道道的[指指点点.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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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晚,下人来报,乔夫人身体抱恙,已经睡下了。
啊……
江宴秋当然做不出大晚上把人家孕妇叫起来问话这种事,正好今天也已经很晚了,他干脆跟小师叔一同与五皇子告辞,在早已准备好的院子中歇下了。
不愧是皇室审美,这处院子布置得颇为雅趣,飞檐青角,抄手游廊,曲水从廊下蜿蜒而过,荷塘上弯着一座小小的拱桥,月亮的倒影跳跃在波光粼粼的池面之上。
夜风袭来,荷香阵阵,月光透过湖石窗棂,颇有几分禅意。
江宴秋深深吸了一口气。
自从出关后……不,应该是自从几年前离家后,这还是他第一次回到阙城。
月影婆娑。
虽然知道自古至今都是这同一轮弯月,但故地重游,至少赏月的人心中,才格外唏嘘。
郁慈不知何时走到他身旁,沉默不语。
良久,小师叔淡声道:“天色不早了,为何还不歇下。”
江宴秋:“还不困,”他想了想,偏过头看向身边的人:“倒是小师叔,怎么这么晚了还不休息?难道……”他狡谐一笑,像只厨房偷鸡的小狐狸:“师叔也认床睡不着?”
郁慈:“我看你心情似乎不太好。”
江宴秋一怔:“有么?”
他表现得很明显吗?
郁慈也偏过头,微微俯视着他:“嗯。”
好家伙,他还以为小师叔是那种高冷无尘,人情世故半点不通的人,没想到这么心细如发的吗。
江宴秋:“……嗐,也不能说心情不好吧,就是触景生情,有点纠结。”
乔夫人不论是气质还是礼仪举止,都很像曾经他还在玉仙楼时,楼里的一位姑娘。
也因此回忆起了一些旧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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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位家产被抄,全家老少发配边疆的官家小姐,也曾在这偌大的皇都阙城锦衣玉食,无忧无虑,每日烦忧的,不过是家里不让读些女德外的闲书,或是将来要嫁给不怎么喜欢的员外之子。
直到那个深夜,举着刀剑和火把的官兵杀入府中,父亲在书房服毒自尽,母亲、兄嫂、老祖母……全家被迫换上破破烂烂的囚服,蓬头垢面赤着脚,在街头巷尾看热闹的眼神中出城,还不知能不能活着走到瘴气漫天的边疆。
她因为年纪小,被发卖到怡红馆中,从此零落成泥,受尽屈辱。
她不再叫“君书”了,她从此变成了“香莲”。
当得知意外有了身孕——甚至连孩子的父亲都不知是哪位客人的时候,香莲第一次想到了死。
她一瞬间情绪就崩溃了。哪怕被奶娘捂着脸送出府、第一次接客时碰上少女时代的熟人、第一次被刁蛮的客人甩了一巴掌时,她都没有这么想死。
这是不一样的。这是在孕育、创造一个新的生命。
这件事本该是神圣的、庄严的。在充满爱与期待地某一天,它才应该降生。
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发生在她这样,人生已经如同失控的马车,不知哪日就会跌跌撞撞地驶向悬崖,然后粉身碎骨。
她看着自己尚未显怀的独子,沉默地与姐妹谈笑,然后沉默地为自己备好了三尺白绫。
——直到那一天。
春红快要不行的消息,打断了香莲预备好的计划。
她匆匆地暂时藏起白绫,与姐妹们一道,急匆匆地去床边探望春红。一看到床上形同枯槁、眼睛灰蒙蒙早已半瞎的春红,她的泪便抑制不住地夺眶而出。
春红上了年纪,已经是怡红馆的老人了。如今年华老矣,姿色不再,没几个客人有兴趣点她,就连抓药钱,都是她们几个姐妹凑的。
香莲很感谢春红,她觉得对方很像自己的姐姐。
刚进怡红馆时,她怕生,整日哭,服侍不好客人,经常被嬷嬷训斥,也经常吃不饱饭。是春红暗中接济她,深夜里把她搂在怀里哄,拍着她的背,哄她睡觉。
香莲知道,春红曾经是有一个孩子的。
——虽然听其他与春红熟识的姐妹说,那是个很不怎么样的孩子。
“吃里扒外”“势利眼”“小白眼狼”,不外乎这些形容。
可春红还是很爱那个孩子,甚至差点为他哭瞎了双眼。
可惜了,听说是去外地求学时遭了劫匪,连人带车都摔下了悬崖,估计早已没命了。
自那之后,春红的身体就每况愈下,时常眺望着儿子当初离家的方向,口中喃喃念着他的乳名。
宴秋。
原来他叫宴秋。
那日,春红看起来着实大抵快不行了。
她年轻时亏空过身子,手臂瘦骨嶙峋,眼睛灰蒙蒙的,像是被一口不甘心的气吊着,不肯就这么阖眼。
香莲跪在床旁失声痛哭。
她想,这命又不是她自己要选的,这世上也不是她自己要来的。
人这人生,怎么就这么苦呢。
她握着春红的瘦得指骨凸起的手,一边流泪一边瞪大眼睛听着,生怕听漏她一句遗言。
如果真的有所谓的神仙、所谓的天王老子存在,想必是听到了她那日虔诚的祈祷的。
香莲后来想。
那是个披星戴月、踏着风雪而归,长得极好看、极标致的少年。衣衫破破烂烂,他的双眸却灿若星辰,他小口小口喘着气,似是从很远的地方昼夜不停地奔波赶来,一把握住春红的手。
他坚定道:“娘,是我来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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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怎么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呢。
香莲那日没死成,便稀里糊涂地再也没死成了。
那名叫“宴秋”的少年回来之前,她在怡红馆的日子,似乎被蒙上了一层雾蒙蒙的灰布,只是在撕着入土的日历而已。
他不知用什么法子说服了嬷嬷,叫人把“怡红馆”改成了“玉春楼”,先是不许年纪小的妹妹们卖身,然后自掏腰包,差人请先生给楼里的姐妹们上课——不拘一格,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什么都教。香莲她自己,因为曾是大户官员家的小姐,什么才艺都略通一番,尤其擅长书画,因此被特聘为姐妹们的国画老师,从此不用接客了。
那是段日后回忆起来,做梦都不敢想的日子。
嬷嬷不再克扣那么多分红,姐妹们手头终于宽裕了。有钱抓药,有钱买零嘴儿,也有钱为自己赎身。
也是很久之后,她才明白江公子的良苦用心。
找不到旁的营生,或是不愿出楼的,还可以留在玉仙楼里,只卖艺不卖身,要是有客人胆敢轻薄强迫楼里的姑娘,自然有重金雇来的身强力壮的伙计,将人乱棍子打出去。
而不愿再做这行当,想嫁人、甚至想做些小本生意的,江公子全都掏自己的私房钱,将人的卖身契从嬷嬷那儿赎出来,还不忘劝诫一番,别疏懒了当年请先生教的大课,有个一技之长傍身,将来日子也会好过许多。
香莲没有走。
天地之大,又有哪里是她的家呢。
她的家早在那个被火光和血气包裹的夜晚,如一缕轻烟般消散了。
留在玉仙楼继续当她的“小画仙”,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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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了厚袄子时,她的肚皮也终于有了动静,渐渐圆润起来了。
原先江公子只当她是吃胖了,还跟厨子笑说,就是皇宫里的伙食,也赶不上咱们玉仙楼。
这段时日大鱼大肉,每日瓜果不断,不少姑娘都吃胖了,私下里还红着脸,偷偷念叨着要减肥,不能坏了咱们玉仙楼的名声。
江公子知道后却满不在乎,还当即叮嘱厨师今晚给大家加餐,他满不在乎道:“谁说必须瘦成麻杆儿似的,为了男人把自己饿得可怜兮兮,看看咱们那些肚子大得能撑船的客人,这羞耻心怎么不能给他们分点儿呢。”
的确,姑娘们即便吃胖了些,气色和精气神儿却更好了。
再说,大家现在大都卖艺不卖身,凭着出众的才艺、风雅的见识和引人入胜的戏本儿取胜,多的是有钱有闲的客人,捧着大把的银子来听戏听曲儿。
原先,香莲找上江公子时,对方只是以为小画仙也身材焦虑了。
香莲毫不避讳,把自己圆滚滚的,微微凸起的小肚子,隔了一层里衣展示给对方看。
——惊得江宴秋咳得惊天动地,差点从椅子上原地摔地上。
那还是香莲头一次在对方脸上见到如此严肃的表情。
“……是你自愿的,还是有人强迫你了?”
香莲知道江公子看着稳重可靠,实际上比谁都怕姑娘们跟他掉眼泪,因此毫不畏惧道:“不知道哪个混账弄出来的,现在找也找不出来了。”
——实际上约莫也是找出来的。小画仙现在身价不同往日,若是放出消息,不知道多少人上赶着要做孩子的“生父”。
江公子沉吟许久,才道:“你自己是怎么想的?我尊重你的意见。”
“若是不想要,楼里会替你找最好的大夫。但流产的药都是虎狼之药,对母体有一定风险不说,这你是知道的。”
香莲毫不避讳地直视江公子,丝毫不觉得跟一个外男讨论这种事有什么不对:“如果我说,我想把它生下来呢。”
——她压根不在乎孩子父亲是谁,只想去父留子而已。
她现在算是玉仙楼最能赚钱的那批摇钱树,如果这时候说要休息生孩子去,势必对楼里的生意有很大的冲击。任何一个有商业头脑的老板,都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她紧紧盯着江宴秋,不放过他的任何一丝表情变化,捕捉其中是否有半分的为难和反对。
却不曾想。
江公子看着她,突然叹了口气。
那是含着一丝微妙的怜惜的眼神。
无关男女,也无关情爱,只是面对一个执迷不悟的,注定要吃上许多苦头、饱尝很多艰辛的母亲的眼神。
“当然可以,”他温和道:“你自己拿主意,不过要想好,不要意气用事。”
香莲一下子就哭了。
那是小女孩一样的哭法,眼泪大滴大滴地,像伤心的潮水一样涌上海岸。
她心里想,可能自己再也遇不到第二个人,像江公子一样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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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没回去,也不知道她们怎么样了。”江宴秋掰开一小块白花花的馒头,从湖心亭掷出去。瞬间,池子里体态浑圆的锦鲤纷纷围了上来,张大嘴开开合合地夺食。
“她们?”
“啊,没什么,我还是凡人时候的亲人朋友。”江宴秋道。他小小地叹了口气:“可惜了,昆仑门规,不得与凡间的亲人私下往来见面。”
郁慈:“无妨,你想去便去看看。”
江宴秋:“!”他惊喜地把一整个大白馒头扔进池里:“真的吗小师叔!可是,可是门规不是不让吗,要是被发现了怎么办?”
郁慈:“不用担心,我陪你去,他们不敢说什么。”
呜呜!小师叔你真好小师叔!我以后跟你天下第一好!
郁慈:“现在还烦心吗?”
江宴秋摇头:“不烦了不烦了。”他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郁慈,像成功偷到了鸡的小狐狸:“小师叔,你真好。”
郁慈唇角微微勾起,似乎是想笑一下,不过那抹弧度很快抹平了,只是看向他的眼神很柔软。
没料到郁慈人竟然这么纵容、这么好说话,江宴秋趁机一股脑说出了自己的另一番忧虑:“小师叔,如果我们查出来,乔夫人的孩子真的不是五殿下的……你会插手吗?”
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沉湖?
这件事,他来时路上就想了一路了。
如果所谓的“偷腥”确有此事,五皇子为了皇室的脸面,坚持要将妾氏处死——那他能做到束手旁观吗?
皇室与昆仑联系甚密,如果他一意孤行,代表的不仅仅是他自己,而是背后整个昆仑,向皇室的、天子的权威发出挑衅。
不说别的,就说一同执行任务的小师叔,如果代表昆仑不愿与大宛皇室交恶,也能轻而易举地一只手摁住他。
郁慈偏头看着他:“你方才郁郁寡欢,就是在纠结这件事?”
江宴秋呐呐:“……对啊。”
郁慈收回目光,点点斑斓的碎月星光在他眼中跳跃。
“有我在,无人敢为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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