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姑娘是要去殓房吗?”王达停下脚步,揖手问道。
前几日她身边都有晋王跟着,王达不好打量。今日她身边就只得一个月见,王达便耷拉着眼皮,不着痕迹地打量起了她。
十四岁的小姑娘,身量不矮,但太过纤瘦。虽穿着绫罗,但却更衬得她皮肤蜡黄。舒展的五官,看得出有美人坯子的模样,但晋王什么样的美人没有见过,怎会因此而救她?
既不是为美色,那就只能是为她的破案能力了。
破案能力……
晋王来卢阳郡的目的,果然不简单!
再想到周忠才书房散落的那些锅灰、面粉等物,王达的眼底便不自觉地迸出些许的狠戾来。
与他相同。
陈朝颜此前也没有怎么仔细地关注过他,但此刻看到他,几乎是瞬间就想到了他是谋杀周忠才的嫌疑人之一。或许也是杀害石娇儿、石志的嫌疑人之一。但碍于他的身份,也碍于郡城百姓的安稳,她不仅不能过问,还不能露出丝毫的声色来。
陈朝颜自问不是一个好的演员,因而再伪装,神色也不免带着冷淡。
冷淡地点一点头,又冷淡地问道:“王大人忙碌了一夜,怎么……”
“不敢睡呀,”不等她问完,王达便收敛好神色,自然地接过了话头,“周忠才好歹也是个司仓史,不明不白的没了后,还没查出个一二三来,石娇儿和石志又相继出事,且同样是无头无绪。现在别说是外头的百姓了,就是郡守府里,也是人人自危。今儿大家伙儿聚在一起开玩笑时都在说,照这个势头走下去,不知道何时就该轮上自个了。”
陈朝颜不为所动地说道:“不知道王大人可有听过那句老话: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王达不以为意道:“在衙门当差,一点亏心事不做,那是不可能的。”
陈朝颜嘲弄的勾一勾嘴角。
“我这么说,陈姑娘也许认为是我在开脱,但事实就是如此。官衙里不可能没有贪官污吏,百姓中也不可能没有刁民恶奴。惩戒贪官污吏可能需要思前顾后,但治理刁民恶奴却只需要心狠手辣。心狠手辣之下,难免会失了轻重。但由此造成的恶果,却只能让这些刁民恶奴自己承担。”王达平静地说道,“但你能说,官衙治理这些刁民恶奴,用些心狠手辣的手段错了吗?”
“不能!”
“因为不处置这些刁民恶奴,就会有无数老实本分的百姓受他们欺辱。”
“但你又能说,看到这些刁民恶奴凄惨的下场后,心无亏欠吗?”
“同样不能!”
“毕竟人心都是肉长的。”
“不过说到亏心事,”王达根本不给陈朝颜插话的机会,便一转话锋道,“如果前日我的态度能够坚定一些,周忠才本来可以逃过这一劫。”
陈朝颜目光一凝:“什么意思?”
王达叹上一口气,“前日散衙后,我和衍忠叫着一伙儿参军史去喝酒庆贺包家灭门案终于结案。其他人都去了,独周忠才说,前一日答应了他两个崽子要回去陪他们玩耍,不能再食言,便没去。结果……”
“结果就遇上了这事!”
陈朝颜瞧一眼他青筋毕露的拳头,尽量不动声色地问道:“不知王大人前夜是在哪儿喝的酒?喝了多长时间的酒?”
王达深呼两口气,将歉疚的情绪压下去后,回道:“在云良阁喝的酒,天亮后,听到衙役来报周忠才出事,就径直去了周家。”
话说完,才反应过来,“陈姑娘是在怀疑我吗?”
“王大人多虑了。”陈朝颜夷然自若道,“只是听王大人懊悔没叫周忠才一起,才问这么一两句罢了。原本是想着,王大人若是在丑时初便散了场,倒不必歉疚了。若是天亮才散场,那我就只能安慰王大人,从案发现场来看,即便王大人在前日帮着他避过一劫,昨日夜里也多是避不过去。”
“陈姑娘应该很少安慰人吧?”王达笑上两声,转而问道,“陈姑娘说,从案发现场来看,即使周忠才前日躲过一劫,昨日夜里也避不过去是何意?莫非周忠才不是自尽,而是被人谋害?”
这么敏锐吗?陈朝颜惊讶地觑他两眼后,承认道:“他的确是被人谋害致死。”
王达瞳孔微不可察缩了缩,“孙老头说,尸体痉挛是区分自尽和他杀最重要的证据,因为尸体痉挛是人为无法伪装的,也是因此,才判定周忠才是自尽。陈姑娘说周忠才是被人谋害,莫非,周忠才并没有尸体痉挛,是孙老头判定错了?”
“那倒不是。”陈朝颜拧着眉,严肃道,“周忠才的尸体的确发生了痉挛的现象,但到底怎么回事,我暂时也没有想明白。”
王达等了一会儿,见她并没有要说下去的意思,心头微微一沉后,主动道:“听说陈姑娘昨日天黑之后,又去过周家。可是又找到了什么线索,才推翻了自尽的判定?”
陈朝颜摇一摇头,“昨日剖周忠才的尸体时,从他胃里倒出来近半桶的酒。看分量,少说也有五壶。但案宗上记载的周家人口供却是,婢女只送进去一壶。我有些想不通,便过去看了看。”
王达不着痕迹地打量她几眼后,试探道:“那是周家人说谎了?”
“应该不是,不过具体如何,还得查过才知道了。”陈朝颜不确定地说了两句后,改问他道,“王大人回来,周家那边……”
“周家那边,我已经安排好十二个衙役日夜轮值,马淮也在那边守着。”看她又不想再说下去,王达也就见好就收没有再继续,“没有陈姑娘和王爷的吩咐,谁也无法踏足周忠才的书房。”
陈朝颜点一点头,说道:“辛苦你了,案子没破之前,都不能松懈。”
王达跟着她和月见的步伐,边走边道:“陈姑娘放心,这些话我已经跟马淮等人反复说过多次。案子破获之前,谁敢松懈,谁就滚蛋!”
陈朝颜‘嗯’一声,在同行着走到吏舍外的路段时,看他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便问道:“王大人刚去的是殓房?”
“是,”王达看着殓房方向,“我是司法参军,查案这一块本就该由我负责。眼下虽然有王爷和陈姑娘帮忙,但我也不能毫无作为。否则呀,大人又该责骂我喽。”
陈朝颜不明所以的抬头看向他。
王达笑道:“昨日夜里陈姑娘去周家时,我正好在外。回来时,听说陈姑娘到周家去了,便也紧跟着过去,但可惜的是,去得晚了一步。待回到郡守府,大人见我独行一人,便责骂了我几句,并让我以后要多跟陈姑娘学习学习。”
陈朝颜不着痕迹地略过这个话题道:“王大人去殓房,可看出什么来了?”
王达沉默了片刻,才道:“没有。石娇儿和石志死得太干净了。周忠才死得也干净,但按陈姑娘的说法,胃里好歹还有那近半桶的酒水,石娇儿和石志却什么都没有。唯一有的,大概就是通过他们的死,让我跟陈姑娘一样,也推翻了周忠才是自尽的看法。”
陈朝颜‘哦’一声,“为何?”
王达道:“石娇儿和石志死得太过巧合了,我不相信巧合。”
“他们死的的确过于巧合了,我也是不相信,才想着过来看一看。”陈朝颜说。说完,又紧接着问道,“周家昨日事发至今,可有发生过什么事?”
“别的事倒没有,就有……”王达犹豫片刻,方才说道,“周夫人的爹娘不承认那上百亩官田的钱是他们给的。”
陈朝颜面色微微一沉:“怎么回事?”
王达叹气:“年初时候,周忠才买了上百亩的官田,当时他说的是,钱是周夫人的爹娘给的,说是周夫人的爹娘怕他们在卢阳郡没有根基会被人看不上。郡守府上上下下,但凡听到他这话的,就没有一个人不羡慕他。”
“可今儿早上周夫人的父母来后,在抱着周夫人哭时,我想不定地问了那么两句,才知道周夫人的爹娘根本没有给过他钱。”
陈朝颜强忍着刺目的阳光,抬头看向他:“周忠才说买.官田的钱是周夫人爹娘给的事,为何案宗上没有记载?”
“案宗没有记载?”王达愣了一下后,立刻就骂道,“一定是马淮那小子的臭毛病又犯了!那小子记案宗时,对耳熟能详之事最爱偷工减料!”
阳光太过刺目,陈朝颜也分不清他说的是真是假。压住心里的怒意,她道:“这个毛病一定要改,很多案子之所以久久不能破,就是因为忽略了这些细枝末叶的东西!”
王达立即赞同:“陈姑娘说得是,这小子就是记吃不吃打。年头上他就因为这个臭毛病,差些毁了一桩案子。这才过去半年不到,他就又忘了!”
没有参与过的事,陈朝颜也无法评置。在沉默了少许后,她自然而然地将话题转回正题上:“上百亩官田得不少钱吧,周忠才说是周夫人的爹娘给时,就没有人提出怀疑?”
“周忠才司仓史的职缺就是周夫人的爹娘为他捐买的,当时的花费也是不小。”王达以眼角的余光瞥了她两眼,“有这前车之鉴在,这次虽有人暗中咒骂他走狗屎运,但的确没人怀疑过他。而且,他在买下那些官田后,请我和衍忠等人到他家中吃酒庆贺之时,衍忠几人当着周夫人的面儿,闹着周忠才靠娶个好夫人兴旺发达时,周夫人也没有反驳,也就更没人怀疑了。”
又有宋衍忠。
陈朝颜不着痕迹地问道:“宋大人和周忠才的关系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