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原宫遇袭前,铁甲卫大统领唐琛的儿子被癸甲所伤的传言在整个神都城都已经传遍了,因为唐琛并未刻意去保密,反而故意将消息泄露出去。因为这种事,越是掩盖,越是让人怀疑,加上唐琛本人是异血者,不会被感染,那么他儿子自然也不会有事。
当时唐琛要将涉事相关人都关在唐府偏院的原因在于,就算是异血者本身与癸甲有接触,也要隔离观察,因为凡事都怕万一。
可是,桑落将眼下发生的这一切与十八年前的旧事关联在一起,这就说明当年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也许,桑落根本没有亲手杀死那个天人孩子。
因此,走到僻静处时,胡深直言不讳的问:“桑落,你到底是在纠结当年杀死过一个孩子?还是在纠结你当年犯下欺君之罪?”
桑落用惊恐的眼神看着自己的老师,这一瞬间他后悔了,他后悔来找老师倾述,因为老师曾经也是被称为智冠天下的大谋士。
桑落可以自欺欺人十八年,又怎么可能骗得过教授自己学识,并一手将自己送上大谋士高位的胡深呢?
胡深没有追问桑落关于那个问题的答案,而是回到学堂之上,让那些孩子回家自学,随后才与桑落来到茶室,让桑落烧水煮茶。
桑落知道,胡深让他做这些,是为了让他静心。
虽然顺和帝早已驾崩仙逝,可桑落依旧害怕此事被人发现,如果唐小豪真的就是当年那个天人,他依旧是犯下欺君大罪,是要诛九族的。
当桑路将茶水倒入茶杯时,胡深这才开口:“你来找我,只是想找个信任的人倾述而已,但是,在你开口之前,你先问问自己,我是否值得你信任,我会不会出卖你?”
桑落不假思索道:“普天之下,我能信任的人只有老师您。”
胡深闻言却是反问:“你忘了,在你继任大谋士的当天,我告诫过你什么?”
桑落回答:“您告诫过我,不要相信任何人。”
“对,不要相信任何人,”胡深指着自己,“就连我也不要相信。”
桑落明白胡深的意思,胡深是让他把那件事烂在肚子里,不要再说,不要再提。
胡深看着旁边的棋盘:“这棋盘之上九个点叫星位,正中心那个点称为天元,整个棋盘代表的就是宇宙时空,万物就存在于宇宙时空之内。棋子周围连线的位置称之为气,人如棋子,没有气,就死了。”
桑落明白,胡深的意思是,凡事如下棋,要深思熟虑,一旦气口被人堵上,就彻底完了。
胡深又问:“你知道为师平生最讨厌的事情是什么吗?”
桑落摇头道:“不知道。”
胡深笑了,拿起一枚棋子:“就是下棋。”
桑落很诧异,他原以为胡深最爱的事情就是下棋。因为他自从成为胡深学生的那日开始,就时常看到胡深坐在棋盘前饮茶沉思。
桑落忍不住问:“为什么?”
胡深解释道:“作为谋士,必须精于谋算,而谋算之事,也有所谓的规则。往简单点说,就是先算到对方要做什么,再加以应对,亦或者让对方以为知道我要做什么,再让对方落进自己的陷阱之中。围棋虽然是游戏,规则不难,但变数却很大,你走一步,得算得到对方接下来的十步甚至更多,下棋就如谋士的人生,我之所以下棋,是为了让自己保持头脑清醒,而一个人时时刻刻让自己保持清醒,就等于是绷紧着那根弦,人生最悲哀的事莫过于此。”
桑落微微点头,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胡深看似喜欢下棋,心里却无比厌恶下棋了。
胡深又问:“那你知道为师喜欢做什么吗?”
桑落笑道:“不动脑,因为动脑很辛苦。”
“是的,我最喜欢的事情就是享受宁静,哪怕是片刻,”胡深端起茶杯来,“有些时候,我会羡慕那些普通百姓,认为他们很幸福,但是,他们也需要思考,动脑子思考怎么活下去,说到底,你我也一样,我们在朝堂之上动脑,他们在街头巷尾,田间地头思考。”
桑落点头:“每一个生命都有自己独特的意义,有些生命活着只是为了活着,而有些生命却在活着的过程中发现了其他非凡的意义。”
桑落也端起茶杯,却没有饮茶,只是看着茶水,虽然他没有与胡深讨论任何实质性的事情,内心却平静了许多。
胡深继续道:“九原大地之上,人人都知道,我们头顶还有九天,从上古时期的昆仑王朝开始,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都认为所有的一切都是九天神明赐予的,可是,后来昆仑王朝却是覆灭了,你还记得史书上是怎么记载关于那个古老王朝覆灭吗?”
桑落回道:“史书上记载,昆仑王朝覆灭是因为逆天道。”
胡深笑了:“对,逆天道。短短三个字足以说明原因吗?可笑,可悲,天道是什么?难道说昆仑王朝是因为逆天道所以才覆灭的吗?不,是后来的统治者们,必须让这片大地上的人们知道,不要违逆九天,而统治者是九天的代言人,也等于是不要违逆统治者,他们用一种潜移默化的方式让一代又一代的人去接受这一点,先让那些儒生们接受,儒生们再将这些思想散播在九原大地之上。”
这些道理桑落何尝不明白?但这些话平日内大家都只需要意会,没想到老师在卸任大谋士成为大学士后,什么都敢说,可以算是“口无遮拦”。
“恰恰是昆仑王朝的覆灭,让人们开始产生了怀疑,怀疑我们崇拜的九天神明到底是些什么?”胡深说罢,下意识看了一眼外面的天空,“天人真的是九天神明指定的九原统治者吗?如果是,那么昆仑王朝为何会逆天道而覆灭?亦或者,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天人,所有的一切都只是谎言,就连神明都不值得崇拜。”
假如神明真的存在,那也必须是因为公平博爱才能值得普罗大众去崇拜。可是,如果神明真的是公平的,为何要降下天灾?又为何对人间疾苦和游荡在人间的恶魔视而不见?
因为怀疑,人们开始思考,思考产生了哲理,哲理也推动九原大地之上的文明并未因为昆仑王朝的覆灭而消失,反而在不断的进步。
神学、哲学乃至于如今这片大地上还没有真正产生的科学,最终会成为一个循环。
桑落明白胡深所说的一切都是为了宽慰自己,告诉自己,所谓的昆仑王朝的后裔天人,绝非是九原大地之上的救世主,仅仅只是被人们所利用的借口而已,而且是一个肮脏的借口,用完之后就会深埋。
桑落道:“老师,即便如此,但人们还是需要信仰,如果对九天神明的信仰彻底崩塌,那么大家还剩下什么?”
胡深反问:“九天之上有多少神明?至今为止谁都不清楚,这种信仰只是人们的自我安慰。”
说罢,胡深起身,缓步走到庭院内:“命于下国,封建厥福,何为封建?封邦建国。”胡深说罢看了一眼跟上来的桑落,“昆仑王朝覆灭后,历朝历代每一位皇帝都明白,所谓的九原大地统治者并不是九天神明指定的,但是他们不能明明白白的告诉给百姓,因为这样一来,就会让百姓明白,原来每个人都可以成为皇帝。”
建立大昌王朝的定原帝起兵的时候喊出的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口号,为什么后来完全不提及?也是因为如此。但好的帝王心里很清楚,自己信仰的不是九天,应该信仰的是普天之下百姓的安危。
就如之前胡深与桑落所说一样,人与人生下来就是不一样的,所谓龙生九子,就算是明君也无法保证自己的后代也是明君,所以才会最终导致改朝换代。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天下之天下也。
桑落终于道:“学生在十八年前所作的事,不一定是错的,您是这个意思吗?”
胡深道:“某件事的对与错,要看产生的最终结果,但最终是什么时候,就得后人来决定了。”
桑落又问:“学生也在想,唐琛到底是什么人?”
胡深道:“唐琛是何人,不是你应该深究的问题,你应该扪心自问的是,你为何要成为大谋士?”
这个问题当年胡深就问过桑落,桑落最初的回答冠冕堂皇,模糊不清。
胡深道:“我年轻的时候,只是想成为一名儒生,因为儒生有地位,不需要劳作,后来成为大谋士则是想要受到簇拥和崇拜,想要锦衣玉食。后来我达成所愿的时候,我终于明白,就算是身为大谋士,但我终归是人,普通凡人,我所想要的一切都源自于一个凡人的欲望。”
桑落突然间意识到,自己与老师的差距不在于聪明的程度,而是思想境界。胡深之所有能有这种境界,都是用人生经验经历换来的,而他的人生之中自然少不了双手沾满鲜血的时候。
甚至有可能,直接置身于人间地狱。
桑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因为某些话到嘴边他又说不出来,并非是因为忘了,而是因为他认为此时此刻的自己,如那些学堂上的孩子们一样,依旧需要学习、积累以及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