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邵娟醒过来的时候,天还没见亮正下着雨,她抹了抹脸颊,眼睛噙着泪水,然后坐起身,看着郡守府厢房内桌子上,一夜未灭飘忽不定的蜡烛,一时有点恍惚。
心里好像有两个自己,一个还沉浸在昨天的变故中,易厚鹏说的话,一直萦绕在自己的耳边,反反复复的无声轻语,一个却不断说服自己那都不是真的,一定是自己刚刚做的噩梦,只要自己走出去,就能看到那张熟悉带着点嫌弃和无奈的脸。
茅邵娟坐在那里,不敢挪动身体。
她害怕,如果梦是真的,如果那个一起长大的少年,他的生命真的就那么消逝在自己的眼前,她不敢想象自己要如何去接受现实。
昨夜,原本郡府内挂着的红灯笼,全部换作了白色,整个安东城在冬雨中,显得一片萧瑟和寂寥,偶尔从几处地方,能够听到隐隐的哭声。
茅邵娟被院里忙碌的人声惊动,站起身犹豫着想出去看看,突然,两块牌子掉落在地的声响吓了她一跳。
低头看去,正是易厚鹏的那枚玄色腰牌和魏毅的校尉腰牌。
她俯身捡起来,轻轻的用袖子各自擦拭一番。守在门外的钟佐和颜佑,听到动静,对视一眼,钟佐想要进去看看,颜佑摇了摇头,两人只能继续杵在原地,看着越下越大的雨幕,和在长廊里不断穿行,忙着收拾的家丁们。
茅邵娟紧紧握着两枚腰牌在胸前,蹲在地上,浑身颤抖着,竭力克制不让自己哭出声。
姜全良见到“朱鱼”的时候,有些话想问还是没有问出口。反而是司徒长青,在城墙看到她的时候,忍不住问着,文都尉,既然你都回来了,司徒菁和梁宗晴那些孩子们在哪了?
“朱鱼”只是站在垛口望着东边,木然说道:“明天,就回来了。”
结果第二天,蝴蜉军撤回的第一支队伍确实回来了,谁也没想到却是以那种方式。
司徒长青看着易厚鹏那孩子的遗体,又望着那些个蝴蜉军,相互询问,才知道他们是第一个回来的,魏毅几个孩子,也都在路上……好不容易还有个易厚鹏,马上就要到家了,却还是发生了那样的事。
司徒长青已经完全失去了阵脚,贯通的洞门已经消失,他马上爬上箭楼,看到“朱鱼”在递出那一剑后,身影悠忽消失在原地,他又找到姜全良,双手紧紧抓着姜全良的胳膊,焦急的眼神看着他。
姜全良其实早就猜到了结果,说不出来的原由,完全出于一种行伍的直觉和他隐隐约约对朱鱼的了解。姜全良紧紧攥着司徒长青的手,说实话?告诉他你女儿已经殒命他乡?可自己也不敢确定,毕竟死不见尸活未见人。但是要安慰他,一旦结果正如自己所料,那对于面前的这个男人来说,无异于从希望跌倒绝望的致命一击。
他只能再次用力攥着司徒长青的手,也只能如此。
瘫坐在北院后堂椅子上的司徒长青,一夜未眠,手拄着脑袋,目光呆滞,连南方的战事也撂下挑子,全部交予姜全良和姜全玏负责,就那么一言不发的枯坐着。
老管家在身旁欲言又止,看了看府外越下越大的雨,还是说道:“老爷,刺史大人正在正堂候着,有事与您商议,是不是……”
“啊?你说什么?”司徒长青脸色灰白,回过神后,疲惫的问着老管家。
“老爷,刺史大人,在正堂等您议事。”
“噢,你让他来这边吧。”司徒长青挥了挥手。
老管家叹了口气,低头刚迈出门槛,差点和梁桓卿撞了个满怀,朝老管家点点头,径直走到司徒长青的面前,问道:“那几家,我们都商议过了,你这边作何打算?”
“什么打算?”
“算了,我就直说了,我跟几家人都商量完了,准备给他们立一个衣冠冢,易家那边一时半会也不会有消息,就让那孩子,跟晴儿他们,葬在一起吧。你这边,打算用什么放在冢里?”
司徒长青此时抬起头,老泪纵横,好像一夜之间就苍老了十岁,颤颤巍巍的站起身,直愣愣的盯着梁桓卿,懦懦的问道:“你也认为,菁儿和晴儿他们,都回不来了?”
梁桓卿转身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只是说道:“两千多人的队伍,就回来了五十来个,而且那易家的孩子……我都听那些蝴蜉军说了一些,当时他们在高国经历的战事,我们就别抱希望了,而且那天,我见到了……总之,你好好想想吧。”
说完,梁桓卿就出了后堂,谁也没看见,他努力板着的脸,此时也不禁闭了闭眼睛,任凭泪水流下来也不抹去。
这件事,其实还是姜全良挨家挨户登门拜访“谢罪”,顶着几家人怨恨的眼神,力排众议,决定在簸箕村栗花溪源头某处,立一座衣冠冢。姜全良也没有明说为什么选在那里,只有司徒长青明白,就是如果前方战事失利,那些怪物们直扑安东城甚至战火燃遍整个勃州,起码在那可以让孩子们睡的安生些,毕竟簸箕村,放眼整个姜国,都没有比那里还让人放心的地方了。
也不知道消息是怎么传出去的,等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从郡府开始沿着城内的主路出城时,每家每户的门口早已挂起了丧幡,所有商户本来挂着迎春的红灯笼也全部都用白麻布遮盖了起来。
茅邵娟一身缟素,一直扶着易厚鹏的棺材,颜佑和钟佐时刻注视着走路跌跌撞撞的大小姐。司徒长青,梁桓卿,还有魏毅,邢宝妍其他十几家孩子的父母亲人们,哭哭啼啼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每家人都拿着自家孩子活着时,用过穿过的贴身什物放在十一口楠木棺材里。有人不断在驿道两侧撒着瘗钱,由同样一身缟素的蝴蜉军们抬着,缓缓向南走着。
队伍出城后,天色渐亮,那些没逃往他州和城池的百姓,陆陆续续加入到队伍中,原本淅沥的大雨,也在众人出城后,竟然停了下来,梁桓卿的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抬头看着一抹穿过厚厚的乌云云层,照在驿道上的暖溢阳光,默默念叨着,晴儿,晴儿。
蝴蜉游儿,战袍烈烈。心之荡兮,於我还说。
击鼓抚戟,踊跃策马。心之奋兮,於我携行。
蝴蜉尤采,舞歌载载。心之怀兮,於我斟酌。
风雨无摧,麻衣如雪。心之思兮,於我埙听。
莫知吾哀,吾行道迟徊,莫知彼哀,彼勿自伤悲。
吾儿吾儿,魂归魂归……
“喂,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一个身穿麻衣的汉子,扯了扯衣领,突然发现自己的穿着还挺应景的,笑了笑,然后瞥了眼身旁,那个一直远远跟着送葬队伍的朱鱼。
朱鱼没有搭理他,而是好像对着另一个人说道:“如果不行,就赶紧回来,去忙另一件事,用不着指望那群祇灵。”
汉子揉着下巴,嘀咕道:“祇灵?祇灵啊!那群家伙,你小心糊一裤裆屎,我觉得找它们,还不如找他们更稳妥。”
“他们?你不就是他们中的臭裨将吗?天天跟着我这幅肉身,果然是狗皮膏药的祖师爷。”
汉子朝难得开玩笑的朱鱼拱了拱手,说道:“四分之一个灵尉大人过奖了,真真的过奖了。咦,既然你不赶我走,不会是?不行,我这人惫懒的很,你可别找我。”
朱鱼咧下嘴角,也不怕被他猜到,就是自己还是没有下定决心,到底要不要那么做。
“哎,拿来我瞅瞅。都这时候了,你犹豫还有必要吗?不过也是,现在打住也还来得及,实在不行找那位大人,这些孩子都还有机会。”
这时,另一个“朱鱼”出现在朱鱼的身旁,两人合为一人,朱鱼摸了摸额头,过了一会,逐渐恢复到以往,然后摸出十二颗白色的胆石,递给那汉子。
“我得提醒你,你总是这样,不好,很不好,尤其和你那位,还分裂着,后遗症有点大。”
朱鱼突然坐在他身边,双腿挂着树枝荡起来,颇有点“返老还童”的顽皮模样。
朱鱼笑着说:“你知道个屁,有那个孩子,我甚至能……”朱鱼伸出一根手指,然后其他手指也跟着张开,晃了晃两手,好像在跟那汉子炫耀着。
“牛批,牛批的很啊,那我就更想看看那孩子了。”汉子一枚枚胆石捏着看着,自顾自说道。
“什么时候?”朱鱼问道。
“就冲二分之一个灵尉大人,跟我推心置腹的,什么时候都任凭差遣。”
朱鱼转了半圈,站了起来,看着送葬的队伍慢慢消失在前方,好像终于做出决定。伸出一手,朝向汉子。
汉子嘿嘿笑了声,和她一掌击之。
只听朱鱼说道:“看够了没,拿来。”汉子悻悻的把那些胆石还给朱鱼。
这边的风雨刚刚停歇,而远在几千里外的韦虫岛近海,云波船附近,一场飓风正在酝酿迫近,暗无天日,巨浪狂吼的海面上,强风裹挟着暴雨,道道闪电划过天空,剧烈的雷声不断炸响,阿云紧紧搂着阿杰和阿乐,船尾木讷的梁宗丽,则任凭风雨冲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