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鱼从花园离开后,脑中一直回想着传旨太监跟她说的话,心中那种骇然的感觉久久不能散去。正如刑律俭所说,百年刑家亦不过是帝王权术下的一颗棋子罢了,命运如何,端看执棋者一念之间。如今执棋者不想再用这可棋子了,那这颗平日里用的得心应手的棋子亦会变成一颗老鼠屎,早晚要挖去。
老鼠屎呀!
萧鱼嗤笑,觉得这个词用在刑律俭身上也没什么不可。
他可不就是喜欢搅合么?江城已经足够腥风血雨,倒也不差他这颗老鼠屎,只是她并不想步他后尘,成为下一颗惹人厌弃的老鼠屎.
思及此,原本忐忑的心情竟也奇异地安稳下来,她决定去找齐阁老,目前为止最适合当破局者的人非他莫属。
与西郡王院里的富丽堂皇相比,齐阁老的竹轩一点也没有辱没文人的气质,整个院子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子清雅,成排的青竹林立墙边,旁边的花架上养着上好的君子兰,虽看不出品种,但大抵是娇贵的,用细细的竹竿搭成的凉棚正好遮住了午后的阳光,使清韵的花团挺直地开在叶脉间,偶尔风一过,卷点芳香涟漪。
萧鱼驻足片刻,台阶上的房门从内打开,齐阁老的随从墨白拎着水壶从里面出来,见到她时微微点了点头,径自去给花架上的兰花浇水。
兰花娇贵,侍弄起来也与旁的花不一样,萧鱼便坐在一旁看着墨白精细的侍弄兰花,恍惚间竟也混到太阳西斜。
侍弄好最后一盆兰花后,墨白终于回头看了她一眼,颇为苦恼道:「萧院首是有何事?」
萧鱼双手撑着下巴越过墨白看那几盆兰花,既没有他以为的焦躁,也没有不耐,这让墨白对这位新任的院首多了些旁的想法。他将浇花的水壶放在花架旁,好心提醒她:「若是院首想让阁老给刑家求情,阁老是不会同意的。」
萧鱼噗嗤一声笑了:「阁老料定我会来求他?」
墨白蹙眉:「难道不是?」
萧鱼疲累地打了个哈气:「你怎知我不是来躲清净的?」
墨白一怔,没想到她会这样回答,简直与之前预想的大相径庭。他有些迷茫,侧头看了眼书房的方向。萧鱼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便见齐阁老捧着茶杯立在窗前,亦不知在那里看了多久。
「你要躲什么?」墨白执拗地问,萧鱼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随侍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便极有耐心地笑道,「自然是躲灾祸。」
「躲灾祸?」墨白瞬时警醒起来,原来她早就在这里等着他,可恨他绕了一圈又被她绕回原点。
他气恼地重重将脚边的落叶踢开,终于闭紧嘴巴再不开口。
萧鱼看他模样,忍不住笑着摸了摸鼻尖:「你怎不问我要躲什么灾祸?」
墨白却是再也不肯开口。这时,原本虚掩的窗棂「啪」的一声轰然合上,齐阁老的声音从窗内传来:「萧院首的难题老夫解不了,还是请回吧!」
萧鱼从石椅上站起来,闲庭漫步一般走到窗边,背靠着窗棂看向院子另一侧的菊花丛,许久才道:「萧鱼不请阁老解难题,只是深知阁老学识渊博,有三个问题困顿谋许久,想请教阁老罢了!」
一墙之隔内的齐阁老垂眸看着茶盏里载沉载浮的茶尖,许久才道:「萧院首不妨提出来。」
萧鱼咧嘴一笑:「那我问第一个了。」
「可!」
「第一问:君心。」
萧鱼话音一落,齐阁老持盏的手微微一抖,飞溅出的茶水在手背上留下一点浅淡红痕。
许久没有听到回应,萧鱼小心翼翼又唤了一声:「阁老?」
齐阁老蹙眉看着洒在手背和衣摆的茶渍,回道:「
君心难测。」
萧鱼微怔,看着菊花丛的眼中瞬时闪过细碎的光。
「第二问:臣之过。」
齐阁老终于长叹一声,扭回身看着背靠在窗棂上的单薄身影:「为人臣者,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言外之意便是,生杀大权与君定夺,这话看似忠心耿耿,可结合上面的一问,便知萧鱼想要做什么?
萧鱼满意地点了点头:「多谢阁老赐教。」
齐阁老紧抿的薄唇终于露出一抹轻笑:「萧院首的第三问呢?」
萧鱼笑了下,扭头看着紧闭的窗棂:「齐阁老已经给了我答案。」
齐阁老嗤笑一声:「我是如何给了你答案?」
萧鱼笑道:「齐阁老既然肯回答我前两个问题,便是给我第三个问题的答案了。」
「你怎知我给的就是你要的答案?」
萧鱼抬头,目光透过成成叠叠的云层看向火红入海的云霞深处:「但问阁老心中所愿?」
齐阁老一怔,心中仿佛有所触动,许久才极为郑重地道:「惟愿我东岳盛世安稳,海清河晏!」
萧鱼一笑:「我亦如此。」
因为抱有同样的愿望,所以她笃定齐阁老不会真的坐视不管。
西郡王一旦回到西郡,东岳西边的局势必将陷入水深火热之中,但若不想让他回去,刑家便不能出事。
齐阁老在朝中经营多年,势力遍布朝野,他若要留住一个传旨太监,也未尝不能办到。只要黄炳伦的死讯没有传回到圣上耳中,刑律俭未必没有翻盘的能力。
紧闭的窗棂终于再次打开,齐阁老的脸出现在夕阳中,血红的云霞映衬着雨后的江城,一切仿佛都那么平静,却又更让人有种隐隐的不安感。
「萧院首。」齐阁老出声叫住萧鱼。
萧鱼脚步微顿,回头看他:「齐阁老还有话说?」
齐阁老微微一笑:「萧院首问了老夫三个问题,老夫也想问你三个问题,不知可否?」
萧鱼怔愣一瞬,遂笑道:「阁老请问。」
「萧院首来养济院是为了什么?」
「萧院首有想过有朝一日尘埃落定,你该何去何从?」
「萧院首心中,什么是忠,什么是女干?」
齐阁老一口气抛出三个问题,打得萧鱼毫无还手之力。她怔怔地看着齐阁老,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这些老家伙面前竟然不过是个跳梁小丑罢了!
这一刻,她深切的理解了当年与齐阁老同朝为官之人的心情。
齐阁老忽而一笑,温柔又慈祥,丝毫不像是问出刚刚那么犀利问题的人,他淡笑道:「萧院首无需着急,且细细想好,若日后想回答了,老夫洗耳恭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