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电影学院。
形体教室里,轻柔且富含韵律的音乐充斥了整个空间,身穿形体服的温凉取下手腕上的发带,双手将秀发挽起,给自己利落地扎了个丸子头,随后,她将右脚搭在横杆上,脚尖绷直,左手呈一道弧线姿势高举过头顶,宛若一只高傲的天鹅。
巨大的落地镜前,她的上半身一点点侧压下去,直至那诱人曲线与笔直大腿完全贴合又分开,随着音乐的节奏起落,一次又一次。
这是一节形体课,由于老师还没来,所以先到的学生们照常各自热身。
一旁,一个坐在地上的女生,双腿分开抵住墙壁,由于韧带较硬,双腿与墙壁之间的空隙很大,只能呈现出一个别扭的V字形,她羡慕地看着温凉,说道:
“阿凉,真羡慕你柔韧性这么好,我现在每次上形体课,都感觉像地狱一样。”
表演的四大基础声、台、形、表,其中形体课相较于舞蹈专业可能没有那么严苛,但对于这些大一的学生来说,依然是十分重要的一环,毕竟年纪越大,对于身体的拉伸塑造就越为艰难,而且当初她们艺考时,面试老师也会提出诸如下腰,劈叉等基础的考较动作,用于观察学生的身体素质,所以,对于肢体的掌控,是每一个表演生必须具备的基础。
“不用羡慕,过不了多久你也可以。”
温凉保持住侧身压腿的动作,得益于开拳馆的父亲,她从小在形体这一块就不错,即便武术与舞蹈区别很大,但是就拉伸韧带而言,她可是有着先天的优势。
坐在地上的女孩咬着牙,为了缓解大腿韧带带来的疼痛,她不由分心问起一件八卦来,“对了阿凉,贺导什么时候出院啊?”
“快了吧,就这两天,十一假期的时候去看过他,应该恢复得差不多了。”
想到很快又能与贺天然见面,温凉脸上出现了一丝微笑。
由于打架住院,贺天然失去了新生代表的资格,校庆那天没能跟她一同上台发言,这让女孩身边的朋友们感到惋惜。
“看来一提到贺导,阿凉你就会很高兴呢,当初军训时还想瞒着我们,我们又不会乱说,你瞧你,现在习惯之后,感觉完全都不会遮掩了呢!”
地上的女生打趣着,温凉脸上一红,这跟那时当然不一样,如今贺天然跟曹艾青分了手,即便他在医院说出的那番话很是无情,内心也对曹艾青造成的伤害感到痛苦,可是这在温凉看来,情况一切都在往对自己利好的方向发展。
他们的世界再次重叠在了一起,所有事都会继续往前,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温凉越想越是兴奋,她侧眼看着对方坐在地上,双腿渐渐弯曲退后,不怀好意地说道:
“你怎么越说话,腿就一直往外缩啊?这可不行哦~”
女生抬着头,可怜巴巴地说了一句:“我痛……”
“那可不成,这样不是白练了吗?我来帮你!”
温凉放下横杆上的右脚,走到对方身后,穿着舞蹈鞋的脚尖抵住对方的尾椎上方,稍加力道,一点一点往里推去。
韧带的拉伸让地上的女孩倒吸一口凉气,眼见自己双腿与墙壁的贴合度在温凉的帮助下慢慢靠近,她虽感激,但还是忍不住叫道:“好痛……”
“痛也要忍着,这是我们都必须经历的过程。”
……
……
同一时刻,港城大学。
“不知道大家十一长假里是如何度过的,有没有收获快乐或者说一些不同寻常的经历?现在收了假,作息恢复正常,希望大家能快速恢复学习状态,过好在学校中的每一天……”
时令已交秋,太阳晒得和暖可人,港大学子们或慢或急地行走在布满晨光的校园之中,全身上下都似度上一圈金光,若是从路边的槐树叶底,去朝东细数一丝一丝漏下来的日光,自然而然地也能够感觉到十分的秋意。
早间晨播里的女声嗓音温柔,宛如暖风吹拂在耳边,令人心生惬意。
广播中,男主播开始自然接茬道:“说起十一长假呢,期间我倒是跟几个朋友去了环球游乐城,大家都知道吧,那地儿前一阵才落成,网上可以看到很多人都去打卡,里头的设施玩是好玩的,可惜就是人太多,一天下来,没玩到多少,净光是排队了。”
女声笑道:“如果要去这种地方的话,还是不要挑放假的时候去了,不过想想,平时估计也没这个时间。”
男声调侃道:“对,不过还是得挑人,想想要是跟艾青学妹这样的人去,即便不玩什么项目,光是排队恐怕也没有任何怨言,不过刚才学妹也说了没时间,真是拒绝人的理由都提前铺垫好了,哈哈哈,怎么样师妹,你十一长假的时候有没有发生过什么趣事,可以跟大家分享一下?”
广播里顿一会,只听曹艾青有条不紊地说道:“本来是有计划的,不过期间发生了一些变故,计划没能成行,所以只能陪着父母一起过了,但是这样也挺好的,有趣的事嘛说不上……不过有意义的事情确实发生了一件。”
“是什么?”
“分别。长假的时候,跟一个……很好的朋友说了再见。我以前是一个不太喜欢离别的人,只是现在慢慢长大,发现确实是应该去学会接受一些事物的发生,所以这件事对我来说还蛮很有意义的。”
“哈哈哈,学妹还真是感性的人,不过我们的人生不总是在离别中度过的吗?初中毕业,高中毕业,乃至于现在上了大学,一些外地的同学们也是辞别了老家的父母,来到港大求学,我想离别不应是悲伤,也是为了更好地相逢,不是吗?”
“对,如果下次再相见,我想我们彼此都会变得更好……”
“没错!”
广播,女孩的嗓音渐弱,音乐声渐起。
如果死后所有人与所有人相见,那么死亡还有什么魅力可言?如果拒绝一条路和一条路重叠,那么相见才会值得认真说再见。
缠绵、翩跹、蔓延。
如果不想上半生和下半生分界,那么同意你离开只是场戏言。如果选你和我与我和她的分别,那么选择还有什么范畴可争辩?
捏碎、焚毁、飞。
你揉皱是我一纸青山碧水的理想,我煎熬是谁一碗绕指缠绵的糖。
山河破碎,糖水焦黑,你不会。
你谋划是你一场翻云覆雨的思量,我痛饮是我半晌风平浪静的紧张。
云散雨干,风逐浪打,我绝对。
如果死后所有人与所有人相见,那么离别还有什么危险可言?如果拒绝一条路与一条路重叠,那么再会只是自顾自言的商榷。
你去、我等、不灭……
在音乐声中,同学们只听见了曹艾青对待“分别”这件事的期许,但是,唯有她,才能听见心里默念出的那后半句——
总有那么一些人,是不会期待重逢的。
因为,他们已经拥有过最好的了。
……
……
通往诠灵寺的半山石阶上,贺天然茫然回望,身后已是空无一人。
他怅然若失,耳边似还萦绕着曾经有个女孩,在这条蜿蜒向上,亘古不变的山道间,跟他说过的这么一句话——
“别担心,我会一直在你身后不会走丢的,你回头就能看到我……”
那时,他正在为了一个苦苦寻觅不得的人而感到悲伤;现在,他找到了丢失的东西,然而,那个一直跟在他身后的人,却也终究是跟丢了他。
得到与失去,往往是同时发生的。
感情有时候就是一把双刃剑,保护了这一个,却伤害了另一个。想在爱情里求得一份解脱,但爱情终究不是一个人的事,不是你说算就算,你说散就散,心中的百转千回,又有谁能悟出个“不负”来呢?
谈什么世间安得两全法,可后头紧接的那一句不负如来不负卿,好像也只是在挣扎万端之后,无奈强加的一句托词。
“咚~咚~咚~”
佛寺里传来的钟声打断了他的思绪,男人抬头望着山顶古刹,抬步向上。
兴许是十一刚过的缘故,诠灵寺香客不多,王妈与胡叔两人去了观音殿上香,而贺天然找了个借口,抽身独自来到了地藏殿。
地藏殿前门庭冷落,久经风霜的青瓦与褪色的褐黄墙壁映衬着半山的秋,贺天然刚一走到这里,一股寺庙中独有的香火气息就涌入了他的鼻腔,他站在殿外朝里望去,只见殿中除了一尊威严地藏端坐中央便再无他物,他又环顾四周,只余一个小和尚在外清扫着庭前满地山叶。
贺天然踌躇片刻,随后踱步上前,问道:
“小师傅,请问地藏殿的法师在不在?”
小和尚闻言,手上停止动作,他扭过头瞧向贺天然,只见对方右手裹着纱布挂在胸前,容貌有几分熟悉,他想了想,双手合十说道:
“施主,你是不是从前问过小僧这个问题啊?”
贺天然一愣,旋即想起了几个月前的暑假,确实也在这里遇见过一个小和尚,只是容貌长相已是模糊不清了。
他不确定道:“应该是吧,我前不久确实来过一次。”
“施主可姓贺?”
“没错。”
小和尚开心道:“那就是了!”
山上山下,红尘中与尘世外,贺天然每天要见那么多陌生面孔,而小和尚一直待在寺庙里修行,能记得一个特地前来地藏殿的香客也是理所当然。
“上次施主来过之后,师父归来告诫我,如果再遇见贺施主,就有一份东西转送给你,贺施主稍待。”
说着,小和尚放下笤帚,兴冲冲地跑进佛殿之中,贺天然愣在原地不明所以,不过不出一会工夫,小和尚又再次跑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件东西递给了他。
贺天然接过一看,是一本名为《地藏菩萨本愿经》的佛经,薄薄一本,封面崭新,看上去很少翻动的样子,实在是无甚特别之处。
“法师给我的?”
“嗯!”小和尚郑重地点点头。
贺天然随意翻开佛经一页,忽然看见了这么一句话,突兀闯进了他的眼帘:
既然持了戒,便作修行人,贺天然想起温凉曾对自己言说过她所持的三戒,心中震荡。
眼下,贺天然所翻阅的经书内容,乃是《观众生业缘品第三》这么一节,此节详述了无间地狱的种种残酷景象与造业之人的悲惨下场,这字里行间所渗透而出的阴森可怖,让他不寒而栗,冷汗直流。
他不学佛,所以这些佛经里的字句没有得到过经释意,他就只能从字面含义去理解,不敢妄自揣测得太深,他继续往后翻,忽然有两页纸扉从佛经中脱离,轻轻飘落在地。
这两页薄纸,早前应是特意夹在佛经之中的,贺天然蹲下身拾起,发现原来是两张经过裁剪后的剪报。
报纸上的内容清晰可见,第一张剪报是一则娱乐新闻——
贺天然眉头紧锁,坎城国际电影节是世界上最具影响力与最顶尖的电影节之一,作为一个电影学院的学生,他自然倍加关注,只是今年的电影节早已结束,获奖的电影作品中并无这么一部《我有所思在远道》啊!
如果是一部华语片获得了金棕榈,那么他们这些电影学子是要传疯了的,根本不可能没有印象才对……
而且这影片的导演姓名与获奖年月都被人刻意涂黑,莫非是恶作剧?
贺天然望着“我有所思在远道”那么一行电影名字,心中莫名感到熟悉,他想起自己在另一条时间线中,写过的那本名为《拣尽寒枝不肯栖》的小说,虽然这两句诗词出处不同,但是连起来却意外地合衬……
我有所思在远道,拣尽寒枝不肯栖。
贺天然摇摇头,他隐约察觉到这份剪报或许来自温凉一开始所说的那个元未来,可他现在也暂无具体头绪,只能将视线移到另一份报纸的内容上。
第二份报纸,刊登的是一则简短的民生新闻——
报纸上这一行行冰冷的文字让贺天然神魂皆散,脑中嗡嗡作响,他双目圆睁,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更是微微颤抖。
“贺施主……师父还让口述转达给一句话……”
小和尚见贺天然的脸色骤变,神情悲怆至极,所以说话不免变得小心翼翼。
贺天然脑袋如同发锈了一般寸寸抬起,双目艰难地望向对方,嘴里已经吐不出一个字……
小和尚抿了抿嘴唇,咽了咽口水,双手合十说道:“他问施主……今夕,是何年?”
“什、什么?”
贺天然目光涣散,木讷回应。
“今夕是何年。”
小和尚重复了一句。
贺天然脑中一片混乱,从来没有人问他这个问题,在现实生活里,他也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个问题,他拿出手机想要确认年份,但那部因为打架而屏幕碎裂的手机,界面上只残缺地显示着月份与日期。
“……今天是十月十号,今年是……牛年。”
“施主贵庚?”
“……十八。”
“十八年前是哪一年?”
“……我、我是零零后。”
“是零一零二亦或是零三零四?是二一零零,或者是一九零零?”
贺天然嘴唇微张,这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话都到了嘴边,可竟然是无论如何……都答不上来。
他想起来一件事,在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人问过他,今年具体是哪一年。
而年份的数字,在这个世界中,是没有任何细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