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知青办的人怎么说,费霓都咬定她不能和方穆扬结婚。
照顾一个没什么交情的英雄,是有觉悟,值得评先进;但照顾丈夫,就是分内之事,根本算不得好人好事。
和方穆扬结婚,她收获了一个智力相当于孩童的丈夫,同时又抹杀了之前照顾英雄的成绩。怎么算怎么吃亏。
她的心里话不能说出来,她只说方穆扬在受伤之前有喜欢多年的女同志。这个女同志不是她。她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她越是欣赏崇拜他,越不能剥夺他获得幸福的机会。
对方说,方同志生病这么多天,这个女同志都没来照顾一次,她哪里比得上你,和你结婚,方同志才能获得幸福。
费霓心想,方穆扬的青梅竹马都不愿和现在的他结婚,她凭什么?就因为她连肉都不舍得吃一块,都留给方穆扬吃,她一直照顾他,她就应该受这个累?
她面上微笑,语气却无比坚定。无论对方说什么,她都说为了方穆扬的幸福,她不能同他结婚。
直到对方说起制帽厂分房子的事。他们已经调查了费霓的工作背景,制帽厂现在正分房子,如果费霓和方穆扬结婚,虽然以费霓的职级和工龄肯定排不上,但因为她和英雄结了婚,这次分房肯定有她的份;为方便费霓照顾方穆扬,他们可以和制帽厂联系,帮费霓调动岗位,让她去做财务或者行政工作。
这个条件费霓确实心动了下,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也是住两人间的单位宿舍,即使结婚了也未必能分到一间十多米的筒子楼。她和方穆扬结婚,就可以马上进入新的生活阶段。
但她还是不肯跟方穆扬结婚。
他恢复不了记忆,她相当于嫁了一个智力有障碍的人;他恢复了,他就会想起他的前女友,能在一起这么多年,说明她对他有持久的吸引力,醒了,旧情复燃,哪里还有她的事。
和方穆扬结婚,于她百害而无一利。她的人生就一次,不能为别人做嫁衣。
她一旦拒绝,方穆扬陷入无人照顾的状态,她半年多的好人好事就白做了。她希望别人能主动接收方穆扬。
方穆扬的女朋友注定是前女友了,看都不来看,何况把他接过去主动照顾。
费霓想起方穆扬的姐姐上次来给她留了单位电话,她又打过去。
方穆扬的姐姐方穆静听说她弟弟醒了,坐火车来看他。她在南方一所大学教书,因为家庭成分不好,和他同样出身的前男友与一个祖上八代贫农的女同志结婚了;也因为家庭成分不好,单间宿舍没她的份,她和人同住在两人间。
本地知青办的能量也有限,不可能把手伸到方家二姐工作的大学。
她根本没照顾方穆扬的条件。
费霓又问方家大哥呢?
方二姐告诉她,大哥做的是保密工作,她的大嫂已经好几年没看见大哥了。
方穆扬看见他的二姐穆静,又开始笑。
费霓给他介绍,这是你二姐。
方穆扬问他二姐他们家在哪儿,他要回家。
穆静开始也笑,笑着笑着就哭了。
他们哪还有家啊?
二姐只请了三天假,当天还要坐火车回去。临走前,穆静又拿出了上次费霓没收的两百块钱和全国粮票,费霓还是不要。
“拿着,给他置办两身新衣服。”费霓穿的旧衣服洗得都发了白,但还是给他弟弟买了新衬衫。
“用不了这么多钱。”费霓知道他的二姐也不容易。
“上次来,你还没那么瘦。把他交给知青办吧,他们总得管他,你不能为了他赔上一辈子。”
费霓照顾方穆扬这么多天,无论多难,一次都没哭过,即使知道她的大学梦又破碎了,也只是心里难受。但听到这句话,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那是另一个同样受苦的人对她发自真心的体谅。
如果穆静不说那句话,等穆静走了,她也不会再来医院。但因为她的体谅,费霓决定再给方穆扬置办几件衣服。
方穆扬住进医院就穿病号服,病号服之外的衣服都是费霓给他准备的。除了一件衬衫是新买的,裤子罩衫都是费霓用她哥哥穿不上的旧衣服改的,裤子用碎布头接了一大截。但他人好看,穿着也不难看。费霓还给他做了两件衬衫假领子,让他换着穿。
费霓现在有了钱,拿粮票跟人换了布票,买了布开始给方穆扬做新衣服。衣服晚上做,平常仍去医院。她不再给方穆扬打饭,而是让他自己去买。一两米饭要两分钱,他要吃三两;一块排骨一毛钱,要买两块;一盘白菜三分钱,一碗汤一分钱;一顿饭要花三毛钱。她把三毛钱数出来,跟他一起去窗口,盯着他买。晚饭是一碗排骨面加上两个肉包子,也是三毛。他的伙食费比一般人要多,平常一天要花八毛钱,如果早饭想吃馄饨,还要多花一点。
衣服彻底做好的第二天,费霓早早就去了医院。她给方穆扬做了两条卡其布裤子;两件衬衫,一件是棉麻的,夏天穿正合适。还带来了两双鞋,一双皮鞋,一双球鞋,她比了他的鞋码在鞋店买的。她把剩下的钱和粮票都放在一个包里交给方穆扬,她告诉他,一定要收好,千万不要给别人。
费霓关上病房门,让方穆扬换新衣服。等他换好了,费霓说今天带他去看电影。费霓怕方穆扬走丢了,让他走前面,他走两步就回一次头,走着走着向后伸出一只手给她。费霓的手插在口袋里,那只手一直没人去握,可也没收回去,就这么向后悬着,费霓打量了下四周,递上了几个手指,方穆扬一把抓住,两人开始并排走。
这天是周末,乘公交的人太多,他俩挤在人群里,费霓试图把自己的手抽回来,可被他握得死紧。她怕被人认出来,一直低着头,后悔没带口罩。
司机紧急刹车,费霓没踩稳向后仰,方穆扬揽住了她的腰。就这么揽着,没收回去,费霓急红了脸,手肘向后锤他的胳膊,低声说:“方穆扬,赶快拿开你的手。”
电影院门口有人卖汽水,费霓掏钱买了一瓶北冰洋汽水,让摊主打开瓶盖,又用手肘捅了捅方穆扬的胳膊,“喝吧。”
“你怎么不喝?”
“我不喜欢。”
电影是罗马尼亚的,一个救灾片,但能在年轻男女中掀起波澜,还是因为那几个男女亲密接触的镜头。费霓对这种镜头缺乏兴趣,她请方穆扬来看,是她为方穆扬恢复记忆做的最后努力。即使到现在,她还没死心,她太想当先进了。这个片子并没有唤醒方穆扬关于他自己救灾的记忆,但它好像唤醒了别的,在那给人联想的搂抱镜头出现后,方穆扬又抓紧了费霓的手。
她一颗心跳得厉害,心里骂他不要脸,以前不知道跟他女朋友耍过多少流氓呢,连自己爸妈都没想起来,这个倒没忘,她用很短的指甲去扎他的手心,妄图让他把手松开,然而他一直握着,握着她的手心出了汗,两人的汗黏在一起。她怕说话引起周边人的注意,只能默默忍着。
费霓想,过了今天,她一定不能再来看他了。
出了电影院,费霓没忍住踩了方穆扬的脚两下,她用气声低着嗓子说:“以后你不准再牵我的手!”
“那你牵我的。”他把手伸出去,等着费霓来牵。
“把你的手放进你的裤兜里。”
方穆扬比费霓高一个头,他的衬衫卷到手肘,两只手插在裤兜里,走在街上,没人怀疑他的智力有问题。
他俩穿的都是白衬衫,费霓的裤子和斜挎包是军绿色的,太旧了,绿得发白,周身散发着肥皂味。两个人并排走着,中间离着半米远。
谁也没说话,她在来之前已经下好决心,如果他看完电影仍没恢复记忆,她就带他吃一顿俄国馆子,以后再也不见。
费霓让方穆扬点菜,他点菜的姿势很娴熟,他点了炸猪排和红菜汤,还要再点,费霓马上对服务员说点好了。
方穆扬切好猪排让费霓先吃,费霓说她不喜欢。
方穆扬叫服务员再把菜单拿过来,问费霓喜欢什么。
费霓点了一个冰淇淋,告诉服务员餐后再上。方穆扬说冰淇淋不能算正餐,让她再点,费霓勉强笑笑,请服务员把菜单拿走。
她都被他气笑了,这么多天什么都没想起来,点菜的派头倒是没忘。怕方穆扬再点菜,她只能和他分享一份猪排。
冰淇淋上来的时候,费霓把它推到方穆扬这边,“你不是老要吃冰淇淋吗?快吃吧。”
方穆扬舀了一勺递到费霓嘴边,“你先吃。”
“我不吃。”她永远犟不过一个精神不清明的人,那把勺子就堵在她嘴边。
她一把抢过方穆扬的勺子,把冰淇淋往嘴里送,太甜了,好像确实比小豆冰棍好吃。
两人分食完了一份冰淇淋。
结账的时候方穆扬拿出费霓给他的包,一张张地数钱,他现在认得钱上面的数了。他拦住了从包里掏钱的费霓,很大方地付了帐。
费霓不知道他是真傻还是假傻。照他这么个花法儿,没多少天就把钱花没了,倒不如现在换点儿实在的。她带方穆扬去服装店,夏天店里还有冬天的衣服,一件呢绒短大衣,要八十块,他现在一件冬天的衣服都没有,知青办管他伙食,却不会帮他添置衣服,冬天总不能还穿衬衫,大衣显得很必要。她刚拣中呢绒大衣,方穆扬就指着另一排衣架上的开襟连衣裙对费霓说:“买那个吧。”
费霓心里骂道,真是个傻子,哪有男的穿裙子。
她又不能当着别人的面这么说,只能把方穆扬拉到一边,一字一句地告诉他:“你是男的,男的不能穿裙子。”
“你穿。”
结账的时候,两人发生了分歧,方穆扬要买裙子,费霓要买呢绒大衣。钱在方穆扬那儿,他要费霓听他的。
“我一个月都挣不到一条裙子钱,我哪里有钱还你。”她怎么能用一个傻子的钱给自己买裙子。明天她就不会去看他了,她总得给他留点儿东西。
“不用还。”
“不是跟你说了吗?今天出来都听我的。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她一把抢过方穆扬手里的包,从包里拿出钱数给店员,很强硬地说,“就要那件呢绒大衣。”她拿着钱又为他买了一件罩衫和两双袜子。
两人因为这件事闹得很不愉快,回医院的路上一句话都没说。
到了病房,费霓将方穆扬的衣服一件件叠好,又把装钱的包还给他。
她对方穆扬说:“你是英雄,救了四个人,知青办的人管你是应当应分的,你有什么要求就跟他们说。你每天有一瓶牛奶的供应,他们要是忘了,你就跟护士讲……”
她一天和他说的话比过往加起来都多,方穆扬不回应也不影响她继续。
“你说这么多我记不住,要不明天来再说吧。”
“记不住我再重说一遍。”
她明天不会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