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霓半夜睡不着,又起床去开那个行李箱。
里面都是唱片和画册,全是她不需要的东西。
费霓上小学的最后一年,全国开始闹停课。方穆扬家也没消停。费霓隐约听说了方家的事,他的父母都在接受审查,工资冻结,房子也分给了别人,方穆扬自个儿住一间小平房饥一顿饱一顿地过日子。费霓的哥哥姐姐坐免费火车去外地串联了,她也想去,但爸妈怕她在外面出事儿,让她在家里好好呆着,白天她爸妈在厂里工作,只留她一个人在家。
费霓不出门,在家糊纸盒子,她最开始糊的是一种点心匣子,得是好点心才能用这盒,平常的用纸一包麻绳一捆就得了。有时候,她也去废品收购站。图书馆能看的书一下子变得很少,废品收购站成了费霓新的“图书馆”,那些旧社会的腐朽作品和外国资本主义毒草都被卖到了废品站,价格比废报纸还不如。但在废品站找到想看的书并不容易,她必须装作对她的目标不感兴趣,有时候买五斤废纸才能找到一本自己想看的书。
自停课后,她就和方穆扬没见过面。没想到又在废品收购站见着了。这个年龄的男孩子一个月不见就能高出一截儿。费霓发现方穆扬又高了,精瘦精瘦的,他们家没了,但他的自行车还在,她不知道他是怎么在恶斗中守住他的自行车的,但他确实守住了,还全须全影儿地站在那儿,他嘴角的伤无所谓地展示给别人,冲着费霓笑笑。费霓有点儿怕他的笑,她怕方穆扬向自己借钱,她知道要是这次借钱给方穆扬,他不但不会还她双倍,可能一分钱都不会还她。
费霓问方穆扬来废品收购站干什么,方穆扬说他家窗户玻璃没了,想买废纸回去糊窗户。他问收购站的人有没有旧画、画册也行,拿回去糊窗户不至于太难看。
费霓在废品站找书越找越绝望,她猜方穆扬不会乖乖就范,尽管家没了,但他们家那么多书,他不会一本不留。她低声对方穆扬说,她可以帮他处理一些用不着的旧书,话里还带着暗示,她家是根正苗红的工人家庭,不会有人来她家翻东西的。她的精神生活太匮乏了,决定铤而走险,她已经做好了两手准备,如果方穆扬举报她,她就说自己是故意引蛇出洞,其实并不想要那些书;如果方穆扬愿意把珍藏给她一些,她可以把自己糊纸盒的钱都给他,让他好好吃顿饭,他那样,一看就是天天饿得吃不饱。
方穆扬没举报她,在第二天天没亮的时候按照约定到她家楼下,交给了她一只箱子。费霓把自己攒的两块五毛二分都给了方穆扬,但方穆扬一分钱都没要,他让费霓好好保管箱子,千万不要交给别人。费霓强行把钱塞到了方穆扬手里。
箱子天没亮收到,费霓等到父母都去上班才敢偷偷摸摸打开,费霓觉得她这钱花得实在冤枉。箱子里的东西没一个是她想要的,里面不是唱片就是画册,唱片她根本没办法公放,至于画册……有一本里面的男女甚至是不着寸缕,费霓当然知道这是艺术,但不妨碍她觉得他不害臊。
这个箱子她一直锁着,等他管她来要,没想到一放就是这么长时间。
雨下到后半夜,起来已经是个大晴天。
早饭是稀饭配馒头,还有一小碟腌豆角,昨天的酱肉有剩,费妈掰开馒头,夹了两片酱肉递给费霓,让她别光喝粥。
费霓走后,老费又提起了昨天的事儿:“小方昨天大老远来咱们家,还给咱们闺女送了这么些东西,咱们没留人家吃饭就让人走了,这事儿我总觉得过意不去。”
“怎么留?叶锋不得多心啊。小方又愣,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咱闺女去医院照顾了他这么些天,知道的是她深明大义,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和小方有什么事儿呢。”
“有什么事儿,就小学同过班,俩毛孩子,能有什么事儿?咱们三丫头就不能做好人好事儿了?”
“以前没事儿,那备不住现在照顾出感情来。就说小方,现在爹妈都忘了,就跟咱们孩子熟,他也知道咱们家在哪儿了,要天天来怎么办?咱们还能直接轰人走?传出去了哪个男的不多心?咱们闺女也甭想跟别人结婚了。昨天费霓买的西瓜还没吃,你给小方送了去,再买点儿桃,昨天他送来的东西留两件表示咱们心领了,剩下的奶粉麦乳精也给他拿回去,顺便告诉他,让他别来了,就说这是咱们闺女的意思。”
“这话怎么说得出口?”
“为了你闺女,你说不出也得说!小方我看也不是个不明白事理的孩子,你跟他说明白了,他也就不来了。”
老费带着奶粉麦乳精西瓜去了医院,回来的时候这些东西也跟着。除此之外,他还拿回了自家的伞以及一个收音机还有专门配收音机的耳机。
老伴数落他:“你哪来的钱买的收音机?”
“小方送我的,说是卖了相机换的。我说不要,他死乞白赖非要我给费霓带回来。我带去的东西他也非让我拿回来。”
“你这儿办的是什么事儿?他要你就收啊!”
“他说我要不收,他就再到咱家把东西送过来。要是我收下,他就不再来咱家了。”
费妈叹了声气:“你啊!活这么大岁数是嘛都不明白啊,你闺女天天听他送的收音机,这事儿能这么结束吗?”
“那怎么办?”
“你就说这收音机是你买的。”
“这怎么合适?”
“管不了这么多了,等费霓结了婚,咱们再给小方送份儿礼,现下不要跟他来往了。”
费霓回来就看见了她昨天送给方穆扬的伞,不禁问:“方穆扬来咱们家了?”
费妈踢了老费一脚,老费笑着说:“我去医院看了看他,顺便就把伞带回来了。他在医院还挺好的,跟正常人也差不多,我去的时候他正画画呢,画的是医院里的护士,甭说,画得跟真人差不多。他跟里面的护士处得都挺不错的。”
“是吗?”费霓心里有些恨铁不成钢,画连环画没准儿能换来一份工作,画小护士能换来什么呢?只能把自己挣下的好名声都一点点都败坏了。
“那可不,还有小护士给他缝衣服呢。小方是救人英雄,长得好,护士里有姑娘喜欢他不稀奇。我看他没准还能在医院里踅摸个媳妇儿。”
“哪个护士给他缝衣服啊?”
老费没想到费霓会问这个,愣了下才说:“我倒不清楚是谁,他衬衫线开了,进来的护士让他把衣服换下来她拿回家给他补。”老费省略了一点,方穆扬说不用了,他自己能缝。
费霓没搭茬儿,她看见了躺在五斗橱上的收音机,问:“爸,你买收音机了?”
“嗯。”这声嗯很短促,“我看好多人家里都有,我想着也买一个。”
老费说谎说得不太自然,费妈怕他露了馅儿,转而对费霓说:“你姐给你的那块格子布,你给自己做件衬衫吧,我看现在好多姑娘多穿格子衫,是不是电影里有人这么穿?”
“好像吧。”
“你跟叶锋这礼拜天还去看电影?”
费霓没回,继续问她父亲:“爸,您这收音机在哪儿买的?”
“就离咱们家最近那个信托商店。本想买个新的,谁叫咱没票呢?”
叶锋隔了一天来还伞,还带来了一张交响乐的票,约费霓礼拜天去听《沙家浜》。
费霓听过一次,但她还是收下了票。她喜欢不喜欢这音乐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觉得叶锋不错,可以继续发展下去。
礼拜五那天格外的热,费霓上班时积了一头汗,下了班直奔女浴室,好在排队的人不是很多。
一间浴室有两排花洒,一排十五个,每排的花洒间没有任何隔断,彼此都能看见。
浴室里没有任何隐私。
费霓在浴室里知道了老赵乱搞男女关系被调到了锅炉房;大刘因为在家组织舞会被降了级;潘莉莉的丈夫很有本事,最近搞到了一台九寸黑白电视机……
费霓作为倾听者,从未参与这类话题。她始终面对着墙,每次洗完了就迅速穿好衣服,毫不留恋地离开这个水汽腾腾的房间。
有人说她:“小费怎么老背对着我们?”
另一个女工为她解释:“结了婚就不这样了。其实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大家都是女的,谁也不比谁多什么,没结婚前总纳不过这个闷儿来。要说谁要娶了我们费霓可真是有福气,你看这细皮嫩肉的……”
费霓的脸被热水冲红了,匆匆洗好了去穿衣服,头发上的水珠落在锁骨上,费霓扭手系背后的扣子,费霓的组长刘姐凑过来同她说话:“三车间的潘莉莉非说你罩子里垫了东西,她这人吧,自己骚就算了,非把别人想得和她一样,哪个正经姑娘会往里面垫东西,都恨不得别人看不见,我跟她说,费霓人家要不用罩子勒着要更大,我和她在一个浴室洗澡,见过多少回了。”
刘姐的每个字都那么亲切,那么热气腾腾,可费霓实在没法子感谢她为自己澄清,她面上平静,手忙着系扣子。她因为家里只能简单擦洗,经常在厂里浴室洗澡,但洗了这么多次,她也没学会应付这股子没有界限感的亲切。
费霓头发擦了有五分干,为避开刘姐就急着出了浴室。
一出厂门她就看见了方穆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