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
谢渺呆在原地, 而周念南则嗤笑出声。
他拨开衣袍上的落发,懒洋洋地道:“崔二,你……”
周念南本想嘲笑崔二的姗姗来迟, 冷不丁瞥见他身侧的那抹人影, 笑容顷刻收敛干净。
那人年约四十, 面容和气, 未留胡须, 穿着深蓝色的内侍服,手持黄色的卷轴,身姿端正无比。
此人名叫元齐,乃承宣帝身边的心腹内侍。
元齐亦看到了他,恭声喊道:“周三公子。”
周念南死死盯着他手中的卷轴, “元公公。”
他看看元齐,再看看崔慕礼,一时间竟觉得浑身冰凉。
“崔二,你……”他强挤出笑容,“你不会的, 对吗?”
崔慕礼垂眸,没有说话。
周念南晃悠悠地起身, 道:“你知晓我有多喜欢谢渺, 喜欢到愿意去跟姑母做斗争,喜欢到此生非她不娶……你我亲如手足, 你不会这样对我,对吗?”
崔慕礼轻动手指,无法回答。
周念南喃喃自语,“姑母已经答应我了,等圣上病愈, 便会为我去求赐婚圣旨。”又转向谢渺,笑着道:“谢渺,我等到了的,姑母妥协,愿意许我娶你进门。”
谢渺心中浮现不好的预感,目光转向崔慕礼。他站在不远处,容资绝伦逸群,似一副静谧的美画。
“你做了什么?”她颤着声问。
他做了什么?
崔慕礼想,他不过是向圣上求旨,重新娶回他的妻子,而恰好他的好友也爱慕她,心心念着要娶她。
但她注定属于他。
他道:“我向圣上求了赐婚——”
话音未落,周念南已陡然窜上前,挥拳落向他的脸颊。以崔慕礼的身手本能轻松躲开,但他纹丝不动地站着,硬生生受了这一拳。
闷响过后,崔慕礼被打得连连后退,唇角破皮沁血。
周念南却无停势,紧密而狠厉地出手,一招接一招地攻向他的肩膀,胸膛,膝盖——
门外的沉杨与田丰立刻想要阻拦,却被崔慕礼抬手制止。二人对视一眼,忍了忍,终究是退进角落。
打斗还在继续。
无论周念南怎么攻击,崔慕礼都不还手,任由他拳打脚踢,发泄心中悲愤。
谢渺静静看着,忽然笑出了声。
往昔形影不离的好兄弟,却在这殿里,在无数的神佛面前大打出手……真是可笑至极。
见周念南出手毫无分寸,一旁的元齐着急劝道:“周三公子,您快住手吧,崔大人身上本就有伤,若真打出个好歹来,您不好向崔太傅交代啊!”
周念南双眸猩红,已听不进任何规劝,满脑子只有打死崔慕礼这个横刀夺爱、不讲道义的家伙!明明是他先遇到的谢渺,是他先爱上的谢渺,是他先想娶的谢渺!崔二怎么能,崔二怎么敢!
再继续下去,崔大人恐怕真要被打死了!
元齐心急如焚,无奈之下,只能举高手中明黄色的卷轴,喊道:“圣旨到!”
圣旨到,犹如圣上亲临,在场诸位都得跪下听旨。
周念南本不予理会,是角落里的护卫们看不下去,冲上前强硬地分开了两人。
左青、左蓝摁住周念南,“公子,您冷静些!”
沉杨、田丰扶起崔慕礼,“公子,您还好吗?”
崔慕礼偏首闷咳,随后抬眸望向元齐。元齐会意,凛声又喊:“圣旨到!”
左青、左蓝两边架着周念南跪下,其余人,包括谢渺也都低敛眉眼,徐徐跪好。
元齐打开圣旨,顶着周念南吃人般的目光,字正腔圆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之爱卿,刑部郎中崔氏慕礼,人品贵重,才气无双。兹闻谢氏有女名为谢渺,娴熟大方、行端仪雅、品貌出众,正及芳年,待字闺中。二人男才女貌,良缘天作,朕今下旨赐婚……”
刑部郎中崔慕礼,谢氏女谢渺,男才女貌,良缘天作。
周念南在心中默念,一字一顿地念:崔慕礼,谢渺。
不,不该是崔慕礼,该是周念南与谢渺,他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横眸瞪向崔慕礼,杀意汹涌迸发,如飞刀般齐刷刷地射向崔慕礼。
“是我先遇到的谢渺,是我先遇到的她!”他梗着脖子,咬牙切齿地喊:“崔二,是我先遇到的谢渺!”
他不断重复着这句话,先时满怀愤恨,跟着无奈悲鸣,最后低喃似泣。
是他先遇到的谢渺……
那又怎样?
崔慕礼几乎冷漠地想:在平江时,阿渺便从谢氏的信中认识了他,怀满欣喜来京城见他,前世亦嫁给了他。
即便先遇到了念南,阿渺仍旧是他命定的妻子。
二人中间隔着半丈距离,一个怒不可遏,一个深晦如海。
“……择吉日大婚。”元齐念完圣旨的最后几个字,抬头一看,顿时无奈交加。
周崔家的两位公子自小便是好友,如今为了一个女子闹成这样……
他瞥向角落里跪着的谢渺,少女穿着一身灰扑扑的袄袍,低头跪着,瞧不清脸上神情。
听说她是崔大人的远房表妹,崔大人应当喜欢极了她,才会在半个时辰前执意求见圣上,要了这道赐婚圣旨。圣上还取笑了他一番,说什么之前要替崔大人指婚,崔大人断然拒绝,此时定是遇到难题了,才会跑来要赐婚圣旨。
谁能想到这个难题竟然是周三公子!
观周三公子的反应,定也是十分中意谢氏女,然而啊然而,圣上已经赐婚……
元齐惋惜地摇头,收好圣旨,道:“请崔郎中与谢氏女接旨。”
主角们未有反应,周念南已神色阴戾,跳起身冲向元齐——
“公子!”
左青与左蓝大惊失色,这可是圣旨!即便公子身份尊贵,违抗圣意依旧罪不可恕!
二人顾不得身份,伸手便去捞他,周念南武功超群,失去理智后更是招式刚劲,势如破竹。不过片刻,左青与左蓝已节节败退,崔慕礼见状看向沉杨与田丰,后者立即加入战局,四人合力制服了周念南。
周念南再度被摁倒在地,他脑中空白了一瞬,转头望着谢渺道:“谢渺,求求你,不要接旨。”
他抱着幻想地祈求,话语中的哀戚叫旁人都忍不住动容。
谢渺反应不明,只在众人无法目及的角度,悄然闭上了眼。
“谢渺,你再给我点时间,我去求圣上收回圣旨,姑母已经答应我了,已经答应我了……”
周念南似陷入魔障,一遍遍地不停重复。左青与左蓝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红着眼道:“公子,这是圣旨,谢小姐抗不得啊!”
违抗圣旨是死罪,谢小姐只是个平民,正因如此,公子才打定求赐婚的主意,没想到被崔二公子抢先一步。
两名侍卫敢怒不敢言,忽听崔慕礼道:“打晕他。”
左青与左蓝本不予搭理,却在下一刻无奈妥协。
崔慕礼道:“若不想此事闹到御前,便马上照做。”
是啊,若闹到御前,公子落个扰乱圣意的罪名……
左青当机立断,一掌劈向周念南的颈间,随着他瘫倒在地,左蓝飞快地背起他,对元齐道:“请公公见谅,我家公子先走一步。”
元齐颔首后,周家一行人离开了大殿。
元齐又道:“请崔郎中与谢氏女接旨吧。”
崔慕礼无比郑重地道:“微臣崔慕礼,谢主隆恩。”
元齐随即望向谢渺。
谢渺身姿如旧,不声不响。
元齐轻咳,提醒道:“谢小姐,请接旨。”
佛前的香已燃尽,唯剩余烟袅袅。待最后一缕青烟消散,谢渺终于开了口。
她跪伏在地,身后是普度众生的佛,身前是难以逃脱的命运。
她道:民女谢渺,谢主隆恩。
*
元齐走后,闲杂人等亦默契地离开。
崔慕礼将圣旨仔细收好,缓缓来到谢渺面前。
他同样跪了下去,非跪圣上,非跪神佛,而是跪他两世的妻子。
他道:“阿……”
谢渺抬起头,狠狠打了他一耳光。
他被打得斜了身,笑了笑,“阿渺。”
谢渺待他回正,又打了他一耳光。
他还喊:“阿渺。”
他喊一声,谢渺便不留情地打一次,清脆的耳光声回荡在殿内,不知鞭挞着谁的心。
直到谢渺手掌通红,崔慕礼才擒住她的皓腕,温柔地道:“阿渺,冻疮未好,小心手疼。”
谢渺呼吸急促,视线冰冷地落到他脸上。
那是一张即便受伤,亦能维持淡然风度的脸,崔二公子果然名不虚传,有盖世之才,更有沉密心计。
“崔慕礼。”她实在疑惑,问:“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他们已两不相欠,已涣然冰释,为什么还不肯放过她?
崔慕礼伸着修长的手指,将她颊边乱发捋到耳后,“阿渺,何谓放过?”
她用力推开他,哽咽着道:“放我归于神佛,放我顺意本心,放我、放我落发为尼!”
崔慕礼向后跌坐,双手撑在两侧,缓了口气才坐正。
“无道堕恶,求脱甚难。”他道:“我送你入佛,何人来渡我?”
他音容如常,漆黑的瞳孔中却蓄敛风暴,压抑而汹涌,宽和而嘲谑。
“这富贵荣华渡不了我,这文山书海渡不了我,便连这满殿神佛都渡不了我。”他十指扣住她的手,攥到掌心,严丝合缝地握住。
“阿渺,这世上唯有你能渡我。”
谢渺挣不开他的束缚,比姑母更深沉,比周念南更癫狂,比溺水更让人喘不过气。
她覆住双眼,肩膀轻轻耸动。而他小心翼翼地拥住她,犹如拥抱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