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若长鲸白齿,匍匐于光滑的冰原天幕尽头。千丈冰面倒映着两人共骑,马如白龙,履步稳当,意气骄骄。
“它以前摔过。”玉尘飞依旧趴在沈劲松耳边说话,他因着畏寒,大半张脸埋在狐裘里,说话吐气时湿润轻软的紫狐毛扫到沈劲松脸上,让他心中也泛痒。“马摔了可麻烦,你知道么?”
“马腿纤细,一摔即断,又极难将养,大多受伤即无救。”沈劲松喟然。他早年领军在外,朝廷抠门,筹措军饷倒比打仗更让人头大。这其中军马耗费尤为不斐,但也正因从选种到饲养,无不精心,才带出了一支中州闻所未闻的玄军骑兵。每有战马折损他都心疼得要命。
“说到打仗有关的,你果然话多了些。”玉尘飞司空寻常地亲了亲他的脸颊。
沈劲松面色微红。他倒不是不说话,只是说不出空话。问他点实在的,哪怕是在床上问“爽不爽”,也会一五一十地回答。
玉尘飞继续道:“这马许是小时候狼口逃生,很是惜命。稍有风吹草动便积极跑路。但那回龙血原上两军交战,它被刺中了膝骨犹然狂奔,直到突破封锁后才踉跄倒下。因它是头马,冲锋时稍有停滞,我必然丧生于身后骑军间不容发的铁蹄之下。把它抬回去,军医说,腿断了,救不了,给它一刀,让它痛快些死。我哪里肯,索性发了公文,谁能治好它,赏金万两。世人都笑我骄奢荒唐,还给我编了首歌。总算最后寻到了能治它的马医,没白被人笑。那狄国马医说,能治是能治,但马生来便要奔驰。断了腿也不肯静养,若是老动,伤上加伤,怎么也好不了。我只好整夜整夜睡在马厩里,抱着马,不叫它乱动,足花了一个月,它骨头慢慢长好,果然一点也看不出受过伤。”
玉尘飞这样絮絮地说,沈劲松安静地听,竟也相谐。
玉尘飞虽活在锦绣堆里,但绣幕后的刀光剑影却是能要人命的,他纵有喜怒哀乐,也难与人道——焉知人皮下横行的是哪方魑魅魍魉。如今见了沈劲松,与他这样日日相处,只觉得他千好万好,不爱说话也很好。
而沈劲松听他讲话,也觉得很好。他的事,沈劲松总想知道得再多些,再琐细的事,也听不厌。他小时候镇日独处,此身相伴唯有松间浪涛,连飞进一只婉转啼鸣的鸟雀都是罕事,他倒也不觉得寂寞。如今有人与他温柔闲话,他却平生第一回知道了寂寞。原来家常话是这样滋味。
厚重的大氅微微起伏,氅下玉尘飞摸索着,伸手覆住沈劲松的左手,轻声道:“马腿断了尚能治好,你的手却不能么?等我们回了草原,再找狄国医生瞧瞧……”
沈劲松闻言倒怔了怔,才知道玉尘飞始终未曾释怀。
他想,玉尘飞对马尽心至斯,可见骨子里是个至情至义之人。我为他折损了左臂,他待我宽厚,是情理之中。
却又听玉尘飞道:“你还记得我们初次交锋,我说要送你匹马么?我一直在物色,却始终找不到能够配得上你的。”
沈劲松闻言动容,讷讷道:“沈某何德何能……”
玉尘飞笑道:“今年夏天,那马却自己送上门来了。它是野马群的马王,误入我们草场。手下人立马去围堵,它却甚为狡猾,带着马群东躲西闪,本已脱逃了。还要站在山头上耀武扬威,正见我骑着小雪返营,不知怎的就对小雪一见钟情了,呆呆地走下山坡,走到小雪身旁,我家小雪二话不说尥它一蹶子,它也照旧痴心不悔,至此不请自来。只是它虽甘心被套上嚼子,却仍然傲骨难驯,死活不肯让人骑。我也故意晾着它,把它留给你。”玉尘飞此时只留出一双眼睛在毛领子外,睫毛上结满了亮晶晶的霜,盈盈一弯,“其实是想看你出洋相的。”
沈劲松忍不住,侧头去亲他的睫毛,喃喃道:“我会驯马,我还会给马接生……”
一旦上过床了,身体边界就会模糊,腻在一起时很难不动手动脚。沈劲松哪怕心中天人交战,却情不自禁想要亲他。
玉尘飞呢喃笑语:“你果然很贤惠。”他从毛领子里扬起下巴,被妥善呵护的唇依旧绯红润泽,噙住沈劲松的嘴唇时,像一朵桃花落在春水上。沈劲松的嘴唇暴露在干风中,此刻已有些皴裂起皮,吻起来按理说滋味并不好,玉尘飞却觉得连这都是千好万好的。因为这干涩的嘴唇,就像沈劲松一样,风尘仆仆拒人千里,但只要被温柔爱护,就会颤颤打开粗粝的蚌壳,露出软嫩的肉,任人宰割。
沈劲松今天格外动情,主动伸舌进玉尘飞嘴里**,舌头灵活,湿靡地交缠。他所有的亲热伎俩全部得师于玉尘飞,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更是威力无穷。
等到两人分开,玉尘飞的声音已微哑,“千金买骨,万金医马,名马佳人,诚欲致士。”——沈劲松闻言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玉尘飞竟坦然地把他自己归为以色诱之的“佳人” 。
“我以国士遇君,君可愿以国土报之?”
沈劲松只去亲这厚颜无耻的佳人芳泽。却没有回答。
玉尘飞含混道:“不急……我们还有的是时间……”
他们也不知腻歪了多久,三尺雪已慢慢走到玉遥城下。
玉遥城是北境第一雄关,耸立于巍峨雪山下,如一只苍青的远古巨兽。城墙以浇筑了铁水的大块青石垒成,被冻得如镜般光滑,似乎连日光都能弹溅开。
铜门大开,放出数骑,一马当先者却是个朱袍文官,衣袖当风,飞鸿渺渺,甚是飘逸。到了跟前,那青年文官率先下马,含笑执礼:“有失远迎,玉遥郡守梅春雪见过侯爷和沈将军。”
他态度自然,似对两人同骑视若无睹。
沈劲松愣道:“小梅,你不是还在京中兵部……”
梅春雪尚未作答,玉尘飞已冷笑道:“姓梅的手脚倒快。”说罢轻夹马腹,三尺雪便趾高气昂地迈步,将新晋郡守一行晾在原地,摆明了目中无人。
玉尘飞骂的“姓梅的”,却不是眼前这个不顶事的小梅,而是帝都里的幕后黑手。
玉尘飞横扫的关内十二州原来都是大景藩王封地,数百年来诸侯根深叶茂,几同国中国,朝廷难以辖制。这回梅旧英借延误军情的叛国重罪,将王族势力连根拔起,再以江南九族仕宦子弟取而代之,立马便叫整个西北易姓。
这些,自然是玉尘飞与梅旧英事先商量好的。梅旧英为他大开便宜之门,北境布防空虚,任他直入中原如无人之境。而他也投桃报李地稍微绕了绕路,把诸侯国们一网打尽。
姓梅的倒也不是没防着他。在他席卷北境时,大景数十万军力悉数集结于沧江以北,背倚整个物华天宝的江南。若是玉尘飞毁约,梅旧英再不济也能挟天子退据江南,从长计议。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我敬梅相枭雄,愿与共谋大业。”玉尘飞信上道。
*
这玉遥城除却长官变动,另有一桩与平民百姓息息相关的新政,便是互市。昔年飞鸟横绝的战争堡垒,今日趁难得的大晴天,城门大敞,迎来送往塞北江南的贩夫走卒。
数百年来大景关隘紧闭,南北物资全靠数条口耳相传的暗道交易,或重金贿赂边防,或雇挑夫翻山越岭,如此不辞辛苦,甘冒杀头之险,皆因走私暴利……
如今烽火停息,官市大开,商贾闻风而动,咸聚于此。
两月前玉尘飞几乎是兵不血刃地破城,城中并不见多少哀戚气氛。时至年关,更是热闹非凡,中原的茶叶、丝绸、铁器,塞外的马匹、药材、皮革……集市玲琅满目,过客络绎不绝。因棚户摊凑,占用街道,百千人马摩肩接踵,行进缓慢,三尺雪走走停停,烦躁地喷鼻大叫。玉尘飞索性拉着沈劲松下了马,解了三尺雪的缰绳,白马立马自顾自地跑远了。见沈劲松默默的诧异目光,玉尘飞笑道:“野惯了。”
他二人下了马,汇入人群中,倒也不算显眼。
玉遥市集虽繁华,毕竟是少民为主,画风比较原始,形式是以物换物,且换的也是大宗生活必需品,绝少奇珍异宝。玉尘飞眼睛毒辣,怎么看得上这些玩意。不过他嘴巴倒是不挑的,于是一路买各色吃食,松子糖,煎奶酪,小酥肉,芸豆糕,肉囊、蜂蜜甜粽……他和沈劲松一边分食一边闲逛,间或聊天说笑,纵然寒风浩荡凛冽,也吹不散快活热烈的心情。
人群中忽然欢声雷动,玉尘飞拽着沈劲松去看热闹,见数百人围成一个大圈,里三层外三层,乌压压人头匝动,将圈中情形挡得密不透风。
玉尘飞险些又要挥鞭开路,被沈劲松一把拽住。他刚被拽住时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戾气。他自小做事恣睢任性,最恨被人拂逆心意。但被沈劲松这样紧握着手,竟品出“我是你亲近之人,才来管教你”的甜蜜感。
玉尘飞给自己找了个台阶,故作厌烦道:“也没什么好看的,不过是吞剑吐火这等小把戏。”他二人本已转身待要离去,忽而从人圈中飞出一只木制的机关鸟,关节嘎啦地围绕着他二人转圈。
人群跟着转过头来看热闹,分波破浪般,露出圈中一个黑色兜袍的矮小身影。
那滑稽艺人用一种殊为奇特的语调吟唱道:“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一语罢,木鸟在空中爆散解体,如一朵白日焰火。
人群不明所以,纷纷叫好。
玉尘飞和沈劲松对视,俱见彼此眼中惊疑之色。他二人掌军多年,看待事物的眼光自与旁人不同:现下这木鸟不过是供人取乐的玩具。若是按数十倍体量打造,分明是一件极具杀伤力的空战武器。
玉尘飞金鞭一甩,立时要去抓那机关师,忽而平地大风起,雪山上真的滑下一只两人长的巨大木鸟,长翅在人海上疾掠而过片片阴影,那机关师跳上木鸟,如仙人般乘鹤远去。只是他临走时回头一顾,正好被大风吹掉了斗篷,露出一头灿烂的金发。
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欢呼声中,玉尘飞恶狠狠道:“原来是狄人。”
这件事他却不愿与沈劲松细说,只是之后再逛街,心事沉沉,怎么也提不起劲,索性打道回府。
将要出城时,暮色已晚,城门角落里铺着张草席,席上缩着个瘦骨嶙峋的小老头和一个七八岁的大胖小子,坐着两个墨猪般大字,“算命”。
那老头正在现场教学,举的例子正是路过的玉尘飞和沈劲松。老头嘀嘀咕咕,以为二人听不到,十分肆无忌惮。
“小宝,我考考你,那两人里谁更好糊弄?”
小宝自信道:“我观一人精明,一人敦厚,必然是敦厚的那个。”
老头摇摇头,“那你就错了,精明的那个反而是冤大头。世上最不乏的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越是聪明人,越不信邪,越容易上套。”
玉尘飞听得气笑了,走到摊前,“先生高见,还请您多加赐教。”
那老头背后说人坏话给逮个正着,哆哆嗦嗦道:“公……公子要算什么?”
玉尘飞道:“你算什么最拿手?”
老头羞涩道:“姻缘”———全因小姑娘的钱最好骗。
玉尘飞道:“那也给我算一卦姻缘吧。”
老头先请教了他的名字,玉尘飞如实告知。鲜少人知道白龙侯叫这个名字。老头涂涂算算半晌,又熟练地摸出一个卦筒:“您抽。”
玉尘飞随手抽出一签,翻开批语,是“一生一代一双人”。
他平生第一次见到这句诗,一愣后,竟生出一种豁然开朗的平静喜悦。他暗道,不错,我就是只想跟他在一起,一直在一块。既不想分开,也不想有旁人。
原来这就叫一生一世一双人。他心情大好,抛了块碎金子做赏赐。也不要老头解签——还有比这更大白话的批语么?
他却没见到沈劲松见这卦时脸色微变。
这支卦的全名叫“天为谁春”,是正宗的下下签。
正是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
待二人打马远去,老头捡起碎金,放在牙间一咬,“纯的!”他大喜过望,“看吧,我就说他经不起挑拨,稍加激将便入我毂中。”
小宝却在看玉尘飞的名字,“先生,你说他爹娘怎么想的,怎么会给他取这样十成十不吉利的名字?”
玉尘飞,玉碎尘飞。
老头道:“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美人自有美人的命,哪里轮得到你来怜香惜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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