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天下,有头有脸的道上人物都在这里了!”霍小山权威地一锤定音。
“嘁,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一群亡命之徒罢了。”西漠边陲剑水城,李六酒肆二楼,包厢屏风被挪开一线,怜香公子苏合将楼下诸人尽收眼底,面露不屑之色。
他身边的黑衣少年讪讪一笑,消停了会,又如数家珍地介绍起楼下诸位都是甚么来头,这个用剑那个使锤,这是哪山那是哪门的,至于某某可厉害了,在江湖英雄榜上排第七哩!
苏合听得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他是脂粉堆里的贵公子,素手纤纤只为调制奇香,听闻药师国现世,他见猎心喜,包了身边这傻小子当保镖来探险,要不然他一辈子都跟这群打打杀杀的武人沾不上边。
“他是谁,用剑的还是使锤的?哪山的还是哪门的?在英雄榜上排第几?”苏合忽而兴起道。
霍小山顺着他手指方向望过去,咦了一声,尴尬挠头道:“我倒真没见过他。”
楼下角落里,中年男人玄衣落拓,自饮自酌。夹菜的筷子不停,酒也不停。
“他有什么稀奇的?”霍小山吃味问道。又把那男人横看竖看了一遍,觉得他实在平平无奇,不值一顾。
苏合笑道:“你看他吃得津津有味,是个有底气的。”
“说不定只是误入呢。”霍小山不当一回事地说,“跟咱们不是一路人。”
苏合嗤笑道:“你真是猪脑子,如此精彩人物,若不是为了药师国而来,哪能在这鸟不拉屎的边城里正好给你碰到。”
今夜这李六酒肆里,所有人都为了同一个目的而齐聚一堂——药师国。
按理说,寻宝这种事,最好独吞。事实也如此,这几日早有许多单打独斗的游侠佣兵进入沙漠了。
但仍有不少人选择停留在这小镇最大的客栈,伺机组团。他们早知那马贼头目梁三的惨状,料想哪怕能在无边沙漠中找到药师国,恐怕还有重重试炼和陷阱——财宝怎么分赃是后话,博采众长携手通关才是第一要务。话虽如此,众人难免互相防备,不住打量彼此。暗潮汹涌的气氛中,只这男人怡然自得,颇有些格格不入。
酒肆外忽而传来几声急促闷雷,那男人停下筷子,侧耳细听片刻,面露困惑神色。
隆隆雷声让二楼桌上的茶盅跟着微颤。
苏合往窗外看去,晴夜微云,繁星点点,并无下雨迹象。
霍小山却听出来了,他不可思议道:“是马叫!”他爱马成痴,早听说世有天马,呼啸风雷,不想今日竟能得见。他兴奋地拽起苏合,一齐挤到窗边,眼巴巴地往楼下看去。
借着酒肆映出的灯光,苏合见青青酒幌下,一个白衣男子背对着他们,慢慢抚摸着一匹黑马的脑袋。黑马长得好生可怕,像个大妖怪,眼珠在黑夜里清亮亮的——亮过了头,仿佛覆着厚厚的水光。它咻咻喷鼻,向白衣男子泰山压顶般侧压而去,似要就此把他扑倒在地,在他怀里打两个滚才能表达狂喜之情。
白衣男子稳稳站着,向身后做了个手势。黑夜里走出个低眉顺眼的青衣少年,那少年从布囊里掏出面饼,男子接过后喂大黑马一口一口吃饼,黑马一边吃,一边亲昵地用鼻子蹭男子的掌心。
喂完了面饼,男子轻梳它的马鬃,他的手如暗夜里的玉兰,若有莹然光泽,修仪而雅致,是让人心痒得欲睹其正容的手。
他转身欲走,黑马叼住他的衣袖,呲牙咧嘴地哼哼。他复又回过头,搂住马脖子细细劝慰一番。
苏合总觉得自己能听到他的温柔笑声,或者一声无可奈何的“乖”。但长夜一片寂寂。
*
玉尘飞抱着千里渊的脑袋,默默道:
你是在问我小雪去哪里了么?
它已经死了。
他忽而并指如刀,直直插入马喉咙,轻巧之极地一拧一转,鲜血喷溅如雾,马头已被连皮带肉地摘下来,徒留无头的庞然马身重重倒地。
你也想见到它的是不是?
不想也没办法,我要你去陪它。
*
那男子总算回过头,他戴着金面具,看不清长相和神情,更别有分不清面具下是人还是鬼的恐怖感。
他雪白的衣衫被飞血点染,一片狼藉,他浑然不介意,步履从容地走向酒肆,走到近处,若有若无地抬头看了一眼。
楼上两人对望,见彼此都抖得像只瘟鸡,咯咯地说不出话。
*
沈劲松听到千里渊闷雷般的嘶鸣,不由怔住。
他的马只在见到玉尘飞的三尺雪时,才会如此叫唤,低沉的、兴奋的、温柔的。
他已有许多年没有听到千里渊这样叫了。
这叫声一下唤回许多记忆。
他曾和玉尘飞并骑同游,慕名去看流星,走到半路,玉尘飞便到他身后,搂着他接吻,他们交颈缠绵,两匹马你挨着我,我挨着你,撞撞大脑袋。有时他们兴起了会直接做那事,不知不觉松了缰绳,马儿们越走越慢,吃吃花揪揪草,互相甩尾巴玩。等到马无聊地想重新奔跑,背上两人还在天昏地暗地腻歪,什么流星都没见着。
沈劲松没有服“药”前是不敢回忆这些的。此时他的心脏像被人紧捏住,连气都喘不上来,他不由想要离席去用药。
迦陵君给他底也迦香时,说这是忘忧灵药。他虽心知肚明,但用了药后百花依旧笑春风,一切旧梦是保,为此他心甘情愿。
此时他勉强克制住服药的冲动——还不到他通常的间隔时间。他不敢用得太频,底也迦香会让人丧失力道和敏锐度,是武人大忌。
更何况,那马嘶声让他有种不切实际的奢望。尤其当酒肆的门帘微晃时——这晃动除了他无人觉察,酒肆里依旧热火朝天地喝酒划拳。但那门帘的晃动却像阴阳两界的微妙涟漪,昭示着什么要来了。
他不由屏息。
一只手掀开了门帘。沈劲松感到自己一下泄了气。
那不是他的手。
门帘被一个青衣少年掀开。
他站在门前,再无其他动静。他在等人,恭恭敬敬地等人。
他的举止终于引起了酒肆其他人的注意力,他们突然全部静了下来。这寂静像一曲戛然而止的热闹曲子,心惊胆战的不详。所有人都默默注视着被掀开门帘后的黑夜。黑夜不知何时已经如此浓稠,不似青琉璃般的飞薄夏季夜空,而像吞噬一切光的万古黑暗本身。
然后他们闻到了浓稠而新鲜的血腥味。
万众瞩目中,一颗硕大的马头咕噜噜地滚了进来,断头切口拖拽出一条血河。
此情此景太过诡异,便是见惯了杀伐的江湖豪侠都纷纷避让,留出的空地上,偏有一个玄衣男人踉跄地越众出列,他跪倒在地,浑身颤抖地抱住马头,无言地抬起头,望向门口。他的眼里似有期冀和狂喜,恐惧和悲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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