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月明,沙丘在月下如凝固的银色海浪,风平,浪静。
“行李没了。”沈劲松冷静陈述。
哪怕玉尘飞能说话,此时也无言以对。
他二人仓促出奔,一切辎重置之不顾,现下当然早已被埋没沙海,遍寻不到。
沈劲松见玉尘飞镇定中隐隐透露出一丝懊丧的神情,简直心生怜爱,迟疑片刻,还是忍不住伸手虚虚将他搂住,如轻云笼月,柔情暗渡。
玉尘飞动了动。沈劲松屏息。接着他像一只挑剔的豹子,在人肉垫子上慢吞吞腾挪着,换了个更舒服的倚靠姿势。
沈劲松心花怒放,欢喜无限,嘴角扬起,笑容灿烂。
玉尘飞的头搁进沈劲松颈窝,实实在在的分量像一颗定心丸,若有若无的吐息又令沈劲松心旌摇曳。
大漠夜凉如水,四野阒寂,一只沙蝎直起身,又簌簌爬远了。
两人静静依偎了一会,彼此暖意渐渐渗透。
他见玉尘飞并不排斥,得寸进尺地抬手抚摸他的后脑勺,柔声安慰道:“既见了城墙,想必已至西麓诸国遗址。虽不知药师国所在,但城郭建址无非依川据险。其国都名眉间城,顾名思义,应扼守南北冲要孔道。我们径往炉门山而去,不下两日应能抵达,到时再找山口……”
这些道理,沈劲松知道玉尘飞必然是懂的,毕竟人家才是居无恒所因地制宜的游牧民族。但沈劲松已多年未与他闲话……往日总是玉尘飞逗自己说话,如今玉尘飞已不能言,沈劲松没话也想找话说,可惜到底不是絮絮家常的主,只能硬绷绷地分析局面。
玉尘飞牵过他的手,在他掌心向西南方划去。这一撇犹如掠水惊鸿,让沈劲松心湖骤起涟漪,酸痒难当之下,竟下意识蜷起拳,将他一触即离的手指攥住了。
玉尘飞吃惊地一挑眉,微露笑意,也懒得挣开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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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骑着骆驼往西南而去,果然两日便至炉门山下。
炉门山恰如一扇横无际涯的雄阔铁门,山色亦黎黑如铜炉内膛。
古时自炉门山脉发源数条河流,其中至为浩大者名为热恼河。虽不知具体方位,但根据记载,药师国便在丰茂沃润的热恼河沿岸建城。
然而这数百年来河水早已断竭,绿洲萎缩,城郭旧址也被风蚀掩埋,只剩下一般无二的茫茫沙海。
玉尘飞翻下骆驼,仔细四顾。沈劲松问他在找什么,他迟疑片刻,以沙面为画板,画了朵小花,简约而不失丑陋。沈劲松一时不能确定这花本就生得如此自暴自弃,还是受累于画工。
但这无伤大雅!
重要的是,植被只会依水而生,即便地表河流枯竭,有植被处,必有地下河一息尚存。
于是他们就像两只饥肠辘辘的山羊,埋头刨蹄地苦苦找寻一星半点的绿色。
——其实二人倒也确实称得上忍饥挨饿,虽然就近便有肥美的骆驼……?可若没了坐骑,在大漠里光靠两条腿走路,到头来还是要完蛋。
找了半天,日头都已西沉,玉尘飞忽然跪下身,扒拉出一朵绝美小花。
这花名唤锦茵,暗沁如珊瑚血色,虽只有拇指盖大,但得稍许雨水滋润,一夜之间便能蔓延成赤焰之海,密密麻麻几无落脚之地。如此盛景一年中不过两三日,又如洪水退潮般无迹可寻。
此时是旱季,锦茵只循潜流分布。二人顺蔓摸瓜,找到一口枯井。
玉尘飞在他掌心写了个“坎”字。
所谓的坎字,正是坎儿井。 坎儿井借由人工开凿的地下通渠,引暗河灌溉地上作物。千百条通渠如大地的经络,纵横交错成网。
“要下去么?”沈劲松问。玉尘飞点头。
地下水网必然经行王城,这厢进那厢出,不失为捷径。
从竖井而下,方入黑黢黢的甬道,就觉微风拂面,说明空气流通,前路必无塌陷,不由精神大振。
他们亦无火折子,与睁眼瞎无异。甬道低矮狭窄,干涸水道两岸只容一人立足,二人前后躬身疾行,忽遇陡峭下行的坡道,玉尘飞伸手扶了扶沈劲松,沈劲松顺势一把拽住他的手,哑涩道:“小飞,从方才我就想问你,”他的嗓音发颤,“你的眼睛是不是出过什么问题……”
若非久盲,在密不透光的黑暗里,怎会如此机敏灵巧。
玉尘飞呼吸平缓,捏了捏沈劲松的掌心,是默认了。
实在是太痛了,五脏六腑都被揪紧,沈劲松忍不住急喘。过了许久,才木然苦笑道:“幸好你现在看得到。”
这话任谁听了都觉得干巴巴的,可还能如何。
但紧握住的手,再也不会松开。
行约半日光景,听到潺潺水声,转入“主河道”。
地下水网虽已干涸泰半,但主河道依旧水流充沛。二人稍作饮水休憩,元气略复,继续下行。
甬道风声呼啸,脚边暗流湍急,跳珠倒溅,寒气劲烈。
轰射水声里,异动并不明显,仿佛有许多人牙齿打战,咯咯地连成一片,四面八方齐齐震颤,
沈劲松还待听音辨位,玉尘飞已然轻灵挥剑。
皮开肉绽声,又间杂着刺耳的金属刮擦声,似是砍到鳞甲上。
沈劲松也反应过来了,讶声道:“是鱼。”
怪鱼约前臂长,窜跳出水,牙尖齿利地直往人脸上扑,若是被咬实了必得撕下大块血肉。更可怖的是其鳞片坚硬,等闲刀枪不入。若换了旁人,此时早已葬身鱼腹,可对玉尘飞和沈劲松而言,这鱼再如何凶残,也委实不堪一击。
但到底不可长久为之,盖因鱼群数以千百计,前仆后继,杀之不竭,避之无处,“车轮战”气力此消彼长,难免有倦怠松懈时。
二人一面不胜其烦地杀鱼,一面加快步伐,忽然拐入一方阔大无边的地洞,回声空旷,穹顶高悬。
此地应当是地下水网的“枢纽”,数条暗河汇成的深潭。
剩下的事倒也简单,潭边颇有空地,二人退了几步,那些鱼却没有长脚,纵然扑棱棱地跳上岸,再也奈何不得他两。
沈劲松缓过神,朴实无华地把握重点道:“不知道鱼能不能吃。”
沈劲松抓来鱼,切成片。二人坐在岸边一边吃鱼,一边侧听食人鱼打岸,此情此景,竟有几分闲适……
沈劲松思索道:“奇怪,这些鱼竟是吃肉的,可大漠绝无活物,哪来的肉给它们?”
玉尘飞吃饱喝足,懒洋洋地靠在沈劲松怀里,金鞭像豹尾般有一搭没一搭地卷着沈劲松的手腕,似嬉闹似禁锢。
两人正乐此不疲,玉尘飞突然浑身肌肉紧绷,全神戒备,佩剑跟着嗡然震颤,急欲出鞘。
沈劲松立知有异,凝神细察之下,就听哗啦啦的急流声之外,另有沉缓而浩大的潮汐声。
根本不是潮汐,而是有什么庞然巨兽正在徐徐上浮,水波跟着不断漫溢。
玉尘飞在他掌心比了坤位,皆是熟悉兵法布阵的将帅,沈劲松也迅速有了计较。
坤位主破军绝命,分而击之,声东击西。
玉尘飞待要起身另寻埋伏之所,沈劲松却忽然极之恐惧,生怕他有三长两短。紧紧将他抱住,不舍地啄了啄他的唇,低声道:“自保为要,莫要顾忌我。”
玉尘飞拍了拍他的脸颊,像亲昵的一巴掌。
黑暗中,闷沉水声竟从头顶发出,原来是那大鱼将要出水,掀起比人还高的骇浪。沈劲松先下手为强,一剑横扫,将厚重水墙拦腰斩断,昆山玉崩般的碎雪惊涛里,他复又刺向车轮大小的微明鱼目,怪鱼果然急急回头躲避。
恰此时,玉尘飞如鹏抟九天,凌空一击,
玉尘飞方才扬鞭绕住洞顶的石锥,轻身栖伏于穹壁,待巨鱼回头,剑光便如雷霆万钧,从九天劈落。
借着蓄力已久的去势,这一剑足可劈山裂石,却万万没想到,那怪鱼竟是条……有尾巴的鳄鱼。
它用粗硕如巨树的尾巴将要害牢牢护住。
饶是如此,玉尘飞这一剑之威弗可抵挡,直接将它的尾巴尖钉在了潭底。
怪鱼狂性大发,咆哮着挣扎,连石窟都要给它震塌了,区区利剑又能困它几时。
最不幸的是,鳄鱼是长脚的。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险中求生——沈劲松拽着玉尘飞扎进了水中。
玉尘飞:……等一下。
草原男儿不会水这件事很稀奇么?
玉尘飞勉强闭气,像条沉船般被沈劲松拖走。他虽帮不上忙,好歹也不添乱。他眨巴着眼,慢慢适应后睁开。
狂暴漩涡的正中是那翻滚不休的巨鳄,乳白泛沫的水流激荡,将他冲得飘摇如叶。
水下竟是有光的,缭乱的流光来自潭底无数夜明珠、宝石、犀角、绫罗、银币。
它们照亮阴冷而浓艳的藻绿潭水,躲在岩窟里的密集鱼群,也照亮了满坑满谷的白骨。
怪不得着这儿的鱼惯吃人肉。
玉尘飞又向沈劲松游往方向看去,遥遥可见许多早已锈蚀的青铜栅栏,一根根似吊死的细条条尸体。
于是玉尘飞也想明白了,这里本就是眉间城的暗河城门。而那只怪兽,则是看门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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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门狗都溜出门了,门想必早有漏洞。
他们已游至那林立栅栏边,却一时找不到是哪儿发生了断裂。
这时猛浪疾扑而来,险些让人翻个跟斗。原来是那巨鳄终于拽出尾巴,气势汹汹地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