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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流如天瓢倒海,白瀑迎面冲来,非得抱紧青铜栏杆才不至于被卷走,流沫未散,浑浊天地里忽然裂开一张血红口子,差互的青黄獠牙如一排铡刀,只待将人咔嚓腰斩。
沈劲松见玉尘飞抓牢栏杆,不至于自己一松手就秤砣般沉了底,这才敢与他分开,临走前深深渡他一口气,不舍地看他一眼,随即拔剑迎战。
玉尘飞见他挡在自己身前,绕云雪浪里凭虚而立,玄衫纷袂飘卷,一叶霜剑森然,如浮生万变里的恒一。他与那巨鳄大小悬殊,正如螳臂当车,其情其景十分悲壮。
玉尘飞知沈劲松是在给自己拖时间,好让他尽快找到“漏洞”钻过城门,再之后攀着栏杆,爬也能爬出水。
玉尘飞青着脸想:逞个屁英雄!
边暗骂边笨手笨脚地飞快拂过栏杆,像弹一曲悲愤交加的竖琴。
巨鳄生得五大三粗,也不是什么耐心细致的个性。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两个恶人嗷呜一口吃到嘴再说,它是这么美滋滋打算的。
老天爷倒是一视同仁的,时而不遂人愿,时而不遂鳄愿。
它信心满满地闭嘴!
随即一声猪叫。
沈劲松故意被它吞进嘴里,一剑支立,正捅在娇嫩的上颚,他本人复如游鱼般,从撑开的一线间溜出血盆大口。
他此时是来拉仇恨的,正待要往玉尘飞的反方向游去,腰间突然一紧。
是玉尘飞的金鞭卷来,把他猛地拽回去。
——总算找到“漏洞”了,赶紧带着沈郎一起跑路。
那“漏洞”着实不小,似个陨石天坑,否则当年巨鳄也钻不出来。沈劲松被扯过洞,立马搂着玉尘飞,不假思索地向前疾游。
身后巨鳄痛得狂挥爪子,摇天撼地。它复又来追,长吻转眼插进洞里,咔咔咬合,却只能扑了个空。
玉尘飞被憋得两眼发黑,寒冷侵入五脏六腑,湖水锈绿凝滞,头顶似有光斑飘荡,他们共同穿过漫长的甬道,陡然被白亮的世界包围。
他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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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来,是沈劲松近在咫尺的笑眼。
……草原男儿不会水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有完没完!
沈劲松方才帮他一口一口换气,见他醒来,却也没个消停,转而缠绵地亲吻他。
玉尘飞被他吻得兴起,反客为主地伸舌侵略,沈劲松鼻息一急,软倒在自己身上,交出了掌控权。他向来都是这样又乖巧又敏感的。情动之际,忽而听到几声细碎的铃铛声,两人齐齐抬身戒备。
玉尘飞这才打量起周遭环境。他如此懈怠,是下意识相信沈劲松能托付性命的缘故。他们正躺在湖边草地上,杂花若绮,泉池千所。时已黄昏,林木掩映里遥遥可见繁华城池,雪白林立,灯火通明。
一只小鹿站在近处溪石上,脖子上系了只金铃铛。
它似乎想要过溪,却又畏惧明火——方才沈劲松捡了树枝架起火堆,烤着二人湿透的衣服。
小鹿用乌溜溜的眼睛打量一会,还是亦步亦趋地凑近。沈劲松伸手,它便低头舔他的手心,撒着娇讨糖吃。看它这幅亲人模样,想必是被宠坏的惯犯了。
沈劲松摸了摸小鹿脑袋,想着遥儿看到了小鹿一定会喜欢的,可惜他不在这里。他突然好想儿子。
这几日小飞待他态度渐趋和缓,他数次忍不住要向他吐露遥儿的存在。又怕小飞嫌他自作主张,更因他而迁怒儿子。
他本打算将遥儿带到小飞面前,让小飞亲眼见了孩子再行计较。
玉遥与玉尘飞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是个显见的美人坯子,若能长大成人,必然又是一代芳华。个性却不似小飞般骄纵飞扬,反而温柔沉稳地像个小大人,撒起娇还没这只小鹿娴熟,却也益发惹人疼爱。
往日沈劲松班师,他一言不发地蜷缩在父亲怀里,偷偷看自己,笑得眼睛弯弯。若与他对视,又不好意思地低头,耳朵红红的。沈劲松想,铁石心肠都能被他融化了。更何况小飞生性多情,怎会不爱亲骨肉。
方才直面巨鳄,死到临头,最悔便是未曾告诉小飞,他们有个孩子。纵然他身死,他们彼此都还有至亲,在这世上可以相依相伴。他也能稍微安心一点。
沈劲松心事沉沉,玉尘飞自顾自将小鹿脖子上的金铃放在手心里研究,铃铛沉甸甸的,必然是纯金打造的,铃铛口被雕成女阴形状,刻画生动,巨细靡遗。
铃声让沈劲松回过神,跟着打量。他秉性古板,遇到玉尘飞前从未涉猎风月,而玉尘飞自负本钱,欢好时不屑用奇淫巧具,故而这是沈劲松平生第一次见到淫物,面色微红地别开眼。
玉尘飞面不改色地把玩着铃铛,眼中若有所悟。
小鹿卖了半天萌,发现两人并没有吃的,还白摸自己一顿,悻悻甩尾,哒哒跑回了林子。
蝉鸣鼓噪一阵,再停下时就显得寂静如此突兀。湿润的微风从湖边吹来,夹杂着微腥的青草味,大约是暮春时节,气候凉爽宜人,更妙在没蚊子。
湖水倒映着云母粉的天空,光滑而无一丝纤尘。
热带睡莲像孵化焰火般蜷缩着。
似一出祥和布景,如梦似幻,难辨真伪。
已入毂中,不若见招拆招,看看到底唱得是哪出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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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此时大概到了幕间,你方唱罢我方我未登场。
他们也正好忙里偷闲地温存一番。
小别胜新婚,他们漫漫死别又生逢,简直一发不可收拾。两三日未做,玉尘飞想要,沈劲松更想要,不仅想要做,更想要仔仔细细地亲吻他、确认他。
这念头自初见时便已蠢蠢欲动,但他恐怕玉尘飞不喜,故而强自压抑。便是帮他口交时也十足细致,珍惜着触碰他的每一丝机会。直到上次香瘾发作,才因祸得福地发现玉尘飞不仅还愿意要他,也不反感他的接触。
前几日餐风饮露生死未卜,他也无暇情爱。但此时良辰美景,人面桃花,这念头更像解开的封条,关也关不回去。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
他扶着玉尘飞重新倒下。玉尘飞虽有些诧异,但其实床笫间本就是被服侍惯的贵人,倒也适应良好,甚而颇有兴味地待看沈劲松如何施展。
沈劲松也真没什么看头。他只是落下一个又一个吻。
第一个吻便在眼睛上,轻盈得像废墟里掠过的风,它不忍惊动往昔疮痍,只是暗暗拨洒下春的种子,覆盖过冬天。
吻慢慢下挪,沈劲松伸出舌,舔过他的脸颊,像舔掉曾经的血泪痕迹。
他轻声道:“我知道你哭了……狄人歌里有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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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人有许多记录史诗的随军诗人。他们像每个浪漫文人一样,热衷英雄末路美人陨落。玉尘飞又是英雄又是美人,正像东方独有的昙花,光艳一现,永堕长夜,却有千百年的风流余韵。
玉尘飞闻言略有些难堪,哭不哭的,被人挂在嘴边,多损男儿气概啊。其实也不单是哭瞎的,他所练的花欲燃本就会让双目发红,当时气血激荡悲愤交加,血泪直流,及至无法视物。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沈劲松道:“你本就重情重义……”他微有哽咽,“我也不想你受这些罪的。”有些话,说出来都觉得可笑。可笑的不是心意,是现实。
他的吻顺着脸颊滑到颈侧,轻触金环。
“可以么……”他声音发抖,“我可以解开它么?”
玉尘飞皱眉,他嫌那里丑得要命。不过还是点头应允,他被沈劲松这样吻着,一开始还觉得肉麻过头,可一个又一个爱惜的吻,让他心中也跟着酸楚,紧闭的眼皮眨动,将泪水含住。
他点头应允,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快意和委屈。
细细的金环上并无花纹,它只是用来遮盖伤口的,但玉尘飞皮肤白皙,秀颈修肩,那金环也似装点般动人。沈劲松解开金环,像掀起尸棺里的华美陪葬品,露出其下早已腐败的白骨。
伤口确实不好看,针脚凌乱,高低不平,像只蜈蚣,当时情形紧急,救回命来已然侥天之幸,哪里顾得上美观。
沈劲松停了许久,一声不吭,也无其他动静。玉尘飞等得竟有些不安,睁开眼,见他握拳紧攥胸口,不堪重负地弯下腰,涕泗横流,情状狼狈,果然是没法继续亲吻的。
沈劲松去湖边洗了脸,再转回身时脸上已带着笑。这许多年来,沈劲松经常微笑,像冬阳般温暖包容地垂爱苍生。可当他眼睛不再含着笑意时,就像太阳落下后苍老孤寂的阴翳,他在自囚的黑暗中忍受活着本身。
他抱住玉尘飞,像抱住荒寒长夜里最后的火苗。
他用力咬住他的脖颈,似狼在交合时叼住爱侣。他架势摆得凶暴,到底未曾咬出血,复又用唇抵着玉尘飞搏动的颈动脉,喃喃絮语:“小飞,你不知道我有多懦弱,当年我们出关时,我纵有命在身,却贪恋与你共度的光阴,这是我第一重逃避;你死后,我一点都不愿意相信你死了,不惜用药来混淆幻梦真实,这是我第二重逃避。但这回,我不逃了。只要我一息尚存,我就永远不离开你。”
他抬起头:“你还要我么?”
天空已从薄粉转为深浓紫色,星星升了起来。
他们有完整的一夜,用以战栗与相爱,爱已经倾尽所有,今夜太过疲倦,无力去计算得失亏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