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温凉察觉到金氏话中的颤抖激动之意, 不由得软了声音:“是温凉不好, 现在才来。”
金氏摇了摇头道:“江南地远, 到底比不上京都繁盛之地,你与我们素未谋面,此番能来都不知我们有多高兴。”
顾温凉垂了眼眸,有些不好意思。
前世里,她真就将那封信随手一丢, 转头便忘了, 哪里还记得有这么一个外祖家。
“这是应该的。”
金氏笑得慈和, 握了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好孩子。”
顾温凉同金氏进了屋里,甜香之气淡淡飘逸在空中, 金氏细细瞧看屋里的东西,确认顾温凉住得习惯。
“昨日晚间大家都在,我也不好开口问得。”
“温凉, 这些年你爹爹对你可好?”
金氏的话语里有一丝紧绷和迟疑, 稍纵即逝。
顾温凉不明所以, 却乖顺地答:“前些年爹爹常年在外征战,最近几年才回了府, 对我是极好的。”
金氏笑而不语,浅浅松了一口气。
“你娘亲出阁前与我玩得好,最最是开朗活泼的性子, 一去京都多年杳无音信, 最后得了消息竟是那样的噩耗。”
金氏眼眶有些泛红, 顾温凉也有些黯然, 将军府常年冷冷清清的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娘亲是怎样熬过那么多年的?
“温凉可要多住一段时日,江南之地,风景却是不差,过得两日,叫你二舅母带你出去玩儿。”金氏怕她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住得不快活,便这样说。
顾温凉含笑点头:“早先只在画册古籍中识得江南美名,此番来了,自是想好生玩乐一番。”
京都的日子枯燥繁琐,不留神就被卷入朝堂的波诡云谲之中,哪里比得上悠闲肆意的江南水乡?
聊了些许家常,金氏开始掩面轻咳起来,临走之时拉着顾温凉的手欲言又止,神色莫辨。
最终还是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徐徐走了出去。
顾温凉轻轻皱眉,总觉着这个舅母身子柔弱,心思也重。
而这日用完午膳过后,顾温凉才见着了前世的那位表哥,林胥。
他才从学堂回来,披着一身的雨蓑,眉目清秀面上挂着温润的笑意,回到了屋里,便给老太太请了安。
许是早知顾温凉会来,他一眼便认出了这位坐在祖母身侧的女子,放下了手中的书卷道:“这位便是温凉表妹了吧?”
顾温凉对他心存谢意,自然浅笑着抬眸,站起来福了福身:“昨日便听祖母说起了家中惯会读书的林胥表哥,今日一见,倒果真是清隽逸致呢。”
林胥面上的笑意更深了几分,这些年一直听家中长辈提起这个年幼丧母身份尊贵的表妹,原笃定了她不回来,没成想不仅来了且态度温软,举手投足自有云淡风轻的气质。
且这相貌,倒是真真与祖母挂在房中的画像相似。
“表妹过奖了。”林胥发丝上还沾着小雨珠,笑得温润如玉,顾温凉不动声色地瞥过他手间的书卷,莞尔。
这般用功,倒也难怪前世里连中三元深得沈唯赏识。
林府众人皆是和蔼温软之人,对顾温凉颇有溺爱,不提府上老太太,便是三位舅母,也时不时地塞一些奇珍古玩进她屋里,倒是叫她哭笑不得。
日子一晃过去几日,这日午间,顾温凉在屋里准备小憩一会,帘外却突然传来清脆的笑声和脚步声。
她与青桃相视一笑,摇了摇头:“定是二舅母来了。”
话音才落,帘子便被挑了开来,外边的冷风夹杂着雨水的润湿味儿灌入屋里,顾温凉精神一振。
“温凉快莫躺着了,随舅母去瞧瞧热闹去。”
来的正是顾温凉的二舅母,包氏。
包氏生得一张张不开的小脸,丝毫不显年纪,脸上又带着圆润的婴儿肥,喜人得很。
偏偏性子最是闲不住,平素里最爱拖着顾温凉的二舅父到处游山玩水,偏偏哄得老太太欢心,倒也过得自在。
顾温凉浅笑,按了按眉心,从榻上懒懒起身:“二舅母,外头还下着雨呢,哪里有什么热闹可看?”
说完,才瞧见包氏一身娇嫩的衣裳濡湿,不由得嗔道:“这样的雨天,也不叫丫鬟打着伞,万一染了风寒可怎么好?”
包氏浑不在意这些,眉宇间都带了深浓的笑意,声音软软的带着江南女子独有的柔意:“外间下的小雨,且我身子也没那样弱,温凉无须担心。”
“我从丫鬟们那听得,今日在萃香坊有个十三公子宴,参加的都是江南这一带颇有名气的公子哥儿,你那林胥表哥也在呢。”
顾温凉这才来了兴趣:“十三公子宴?是哪十三位公子?”
包氏眼里放着光亮答:“我也只知晓几位,除了你表哥,还有张府的张子佑,百家的百济柯。”
顾温凉眼底一亮,这些人的名在前世连她这等深宅妇人都知晓,被新帝委以重用,成为京中新贵。
包氏见她神情,忍不住道:“怎样,可要去与舅母见识见识?”
“我江南的大好儿男,可未必比京都的差哟。”
顾温凉微微颔首,同时又哭笑不得。
这府里最叫人头疼的便是二舅母了,偏偏二舅父纵着宠着,便是未有子嗣,也过得快活逍遥。
顾温凉亲自接过帕子替包氏擦了肩上的水珠,才进里屋换了身衣裳,最后跟着包氏出了府。
顾温凉素手执着一柄墨色山水的油纸伞,伞面上很快聚起了一层细微的雨幕,而后硕大的雨珠如珍珠滴答落入青石砖路的缝隙里。
包氏走得急,顾温凉也不动声色加快了步伐,像是想起了什么,笑着问:“二舅母可有和舅父说一声?”
这话语很快消散在外头的凉风里,包氏却一脸的警惕:“他今日去庄子里了,应当不会回来,温凉可不许告密。”
顾温凉脚下一顿,有些头疼。
林府的马车早早在外头候着,行了一炷香的时间,便到了萃香坊。
顾温凉面上蒙着一层薄纱,只露出清浅的眸子来,周身喧哗似都与她无关,自有一股子灵透之意。
包氏出手大方,当即就定了一个暖阁下来。
暖阁里的案桌上放着一串串喜人的葡萄,地面上铺着上好的褥垫,而暖阁的窗能清楚看清外边的场景,外边却瞧不到里面的人。
正对着窗子的是萃音坊的台子,上面已摆放了一张张桌案,平铺着整整齐齐的纸砚,只是还未到一人。
顾温凉等了一会,靠着软凳眯了眼打了个盹儿。
而再醒来时,便瞧见包氏直直地望着窗外,红光满面,许是怕惊醒了她,连笑声都未发出来。
顾温凉眨了眨眼,困意消散了不少,玉手托腮望向窗子外边。
这才发现,原先空出的台子前都已坐了人,每个人都奋笔疾书,不受外界丝毫影响。
而顾温凉的目光越过后头几人,落在了林胥身上,他原本就自有一股书卷儒雅之气,此刻紧皱眉心倒是引得一些女子面色泛红。
她嘴角现出两个温软的小梨涡,目光停在了为首一人的身上。
那人身着暗云纹的衣袍,嘴角噙着漫不经心的笑意,与其他人比起来,显得散漫异常,一双上挑的剑目却隐约可见犀利的光。
包氏突然冲着顾温凉挤眉弄眼:“这便是我与你说的张家子佑了。”
“看来这次,又是他摘得十三公子首的名头了。”包氏有些遗憾地感叹。
顾温凉美目泛出异彩,张子佑此人,能文善武,不久便会入京在京都大展风采,前世一举夺得状元之名,而后去……从了军,成为沈徹手下一员虎将。
包氏见状以为张子佑入了她的眼,不由得笑道:“说来这张家也是长盛不衰,到了这一代更是有望,只是这天赋奇佳的张子佑素日性子古怪,喜怒无常,叫人觉得好生费解。”
顾温凉轻笑不语,再叫人大吃一惊的事她也听说过了。
十三公子宴落幕,榜首果然就是瞧起来最轻松的张子佑,包氏瞧了好一出热闹,心满意足地回了府。
岂料才到府门口,便碰到了一脸黑沉的林二爷。
顾温凉面纱下的表情极为微妙,还是忍着笑见了一礼:“二舅父回来了?”
对待早逝妹妹所留唯一的孩子,林二爷自是满心疼惜,只狠狠瞥了一眼缩在顾温凉身后的包氏,转而笑道:“庄子里事不多,便赶早的回了,温凉待会来二房,舅父带了几样新鲜玩意给你。”
包氏一听,来了兴趣,探出半边圆润的脸,小心翼翼地插话:“什么新鲜玩意?”
顾温凉清楚地瞧见自家喜怒不形于色的二舅父咬了咬牙,不由得轻笑:“多谢舅父,温凉先回了。”
怎么也是夫妻间的事,她瞧上太多也不好。
细雨还在绵绵地下,天气仍有些湿冷,顾温凉却分明感受到了空气里的温情与宠溺。
身后的声音隔着细密的雨帘一字半句地传来,强硬的男声缓缓放柔,最后变成了轻哄之声。
顾温凉抬眸,澄澈的眸子里闪过几缕笑意。
所谓岁月静好,不过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