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下旬,暑假过了尾声,市十中开学。
五楼高二级部人声鼓噪,冗杂熙攘,桌椅书立乒乓作响,来往的学生忙着搬座椅找新教室,新学期分了文理班,座位不固定,先到先得。
周诣后背靠椅,双手环着胸,安安分分地静坐在教室角落,他没说话,也没兴趣看别人聊天,就这么乍一看,还挺像个沉稳内敛的学霸大佬,但是再乍一看,这人身上那股浑然天成的土匪气就溢出来了。
他前边没放桌子,两条腿嚣张地向两边岔开,脑袋耷拉得很低,像是在打瞌睡。
教室后门进来个戴眼镜的男生,个头挺高,人缘也不错,他挨个儿跟认识的同学打完一圈招呼之后,把视线定在了周诣的脸上。
周诣垂着头,蓬松浓密的头发挡住大半眉眼,眼镜男有点不确定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再瞥了眼他脚上的鞋,才壮着胆走过去。
他咳嗽一声,半弯下腰,偏头问道:“周诣么?”
没反应。
不过这下近距离看清五官之后,眼镜男确认了身份,难掩激动地拍了两下周诣的肩膀,嗓门也上升了一个度:“周诣!诶!周哥。”
周诣慢慢睁开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地面看了一会,醒神之后才抬头对上眼镜男的视线。
这他妈是谁。
他应了一声“嗯。”
“你咋在这儿啊,你来干啥的?”眼镜男见他还记得自己,咧嘴一笑,从旁边抽出个凳子,挨着周诣坐下。
“上学。”
眼镜男啊了一声,没反应过来,再开口的时候语气却变了味,忍着笑说:“就你啊...”
“我怎么?”周诣突然蹭地一下站起来,把他吓得踉跄退后几步。
“啊?不是,我意思是说...”眼镜男稀里糊涂地开始解释,他个头不矮,净身高实打实的一米八一,但是周诣站起来之后,他还得稍微抬头才能和他对视上。
周诣没理他,从兜里掏出震动的手机,边按接听键边往走出教室,视线从眼镜男紧张兮兮的表情上移开时,有点忍不住想笑。
听筒里传来的杂音盖过了人声,周诣靠在走廊的栏杆上,没有像以前一样直接挂断电话,相反还挺有耐心地等对方调整音量。
“老子**妈。”一声高亢的脏话在杂音里脱颖而出,周诣被震得立马把手机拿远耳朵。
“还有呢。”
“还有你几个意思?不打招呼就滚蛋?合着在你眼里头我们几个都是屁呗,可有可无了是吧?”方际的嗓门一声比一声大,喊到最后直接破了音。
周诣:“昨晚上不跟你说了么。”
“你有脸说!?你还有脸说昨晚上?我他.妈以为那是你喝上头了说醉话,你好歹跟恺哥他们说一声再走啊,个白眼狼玩意真不是东西,草。”
昨晚上在迪厅,一群兄弟蹦得分不清东西南北,周诣岔着腿瘫在沙发里吐出一嘴浓烟,自言自语似的喃喃:“我要回去念书。” 杂音太震耳,方际没听清楚他嘟囔的是什么鸟语,大吼一声“啥?”,周诣深呼吸一口,把烟掐灭,闭上眼说:“我说,我回去念书。”
在场的兄弟都觉得他酒喝多了犯**,没想到第二天周诣一声招呼没打,走了。
“帮我给钟禹恺捎句对不住,”周诣说:“顺便告诉他我不干了,以后别打这个号,等我换新号再联系你”
“你以为我还挺稀罕联系你?你什么玩意?儿你配让老子等?”方际气不带喘地骂爽之后,沉默了一会,接着电话那边就传来打火机的声音,“你回老家那边上学么。”
“嗯。
”
“那行吧,好好读。”方际顿了下,突然又乐了,“反正你撑死也就考个二本,到时候一个月拿两三千工资,别哭着说想舔爷爷们的酒瓶盖尝尝味。”
“土狗。”周诣嗤笑一声,果断挂了电话。
他回教室的时候,人基本到齐了,只有他那把没配好桌子的椅子,孤零零地被遗忘在角落。
同时,黑板上的加粗大字成功引起周诣的注意:周诣同学请立即到教导处
“立即”二字被各种颜色的粉笔重点圈出,周诣掏了掏裤兜,把半盒烟和打火机都随手扔进后排的一个桌洞里,打听了下教导处在哪,动作利落地离开教室。
“来了?”教导主任常富康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脸上的笑褶荡漾开来,两眼不住地打量周诣。
“老师好。”周诣半弯腰鞠了个躬,站定在原地。
常富康点点头,说:“周诣是吧,你这小孩....王校以前老念叨你。”
周诣嗯一声,熟练地拿出应付老师的通用伎俩——保持沉默,安静聆听。
“你中考那年,那套竞赛题,现在还挂在附中的墙上展览呢。”常富康叹口气,拿起桌上的茶杯,走到饮水机前接水,说:“就属你们这些十六七的愣头小子,不知好歹!不尝尝没文化的苦,就不把学习当回事儿,你说你那时候是犯了什么混,怎么就让那群搞传销的骗进去了呢!”
周诣噎了下,想澄清,忍了。
“陈铎!陈铎你还记得吧?”常富康突然拔高音调,捧住茶杯的手用力抓紧,指尖泛出青白。
周诣的大脑极速运转,努力回想一遍,最后诚实地吐出二字:“忘了。”
“唉,你忘了,你俩都忘了,”常富康瘫坐回椅子上,拨了拨茶杯里的浮叶,“四中的那个尖子生,中考市状元。”
周诣没接话,沉默很久之后,才勉强想起这号人,他初三的时候听人提起过陈铎,印象里就是个成绩变态的竞争对手,不过他俩没见过面,周诣对那些脸和名字对不上号的人,往往忘得很快。
常富康说:“他也在这儿上学。”
周诣诧异地挑了下眉。
按理来说,中考分数全市第一,怎么说也不应该来十中这破地儿。
常富康瘪着嘴叹口气,不愿意多说了,他换个话题道:“王校想着你辍学三年,初中攒的那点儿老底早被吹飘了,怕你进高三班跟不上嫌压力大,跟教育局领导好说歹说,才批准让你插个高二班,以后见到王校该怎么表示,用不着我教你吧?”
“我都明白,谢谢您。”
“行!你愿意走回正道上来是好事儿,这回一定得好好把书读完,少跟那群下九流泼猴儿来往了,知不知道!” 常富康走到周诣面前,重重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两下,那力道说成是锤了两拳都不夸张。
“行,”话一落,眼见常富康的两片嘴唇激动颤抖,大有要说个没完没了的架势,周诣急忙补上一句:“我先去班里报到吧。”
常富康到嘴边的话头一哽,犹豫几秒之后,又拍了拍周诣的肩膀,说:“你去吧,一定要和同学好好相处,别臭摆这张凶脸,你比他们都大一岁,更得作个榜样。”
周诣说了声谢谢,朝他点点头,转身走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