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尚未班师, 主将先被下狱, 政事堂也是脸上无光。黄赞找上萧司空, 商议这件事如何收尾。
萧司空的气势比起争立太子的时候变了太多, 他的白头变得更多、话变得更少,颇有些混日子的味道了。杜氏根深叶茂,虽连遭打击仍然是当今望族,自桓晃下狱、杜氏被抓萧司空的府上没少登门求情的人, 他一概将聋作哑。大长公主在耳朵边上念叨,他也没有主动向桓琚表示要加重对杜氏的惩罚。
黄赞一向不满萧司空大权独揽,在朝上总是尽力与萧司空为首的势力相争。此时却又希望萧司空能够再主动一点,不要让他一个人忙成陀螺。
黄赞带点暗示地说:“桓晃一案,政事堂也须有个主张, 圣人问起时才好奏对。”
叛乱已经平了,麻烦在萧司空这儿就算解决了,后续怎么处理萧司空就不想管,慢吞吞地道:“圣人不是已有安排了么?”
来得早不得来得巧,严礼走近政事堂就听到这一句,脱口便将桓琚才干的好事对两位执政讲了。黄赞眨了眨眼, 默默地看萧司空, 萧司空依旧是那副慢吞吞的模样:“哦。”
严礼顾不得礼貌, 大步走进来,对萧司空道:“司空怎么一副事不关已的模样?这是大臣该有的样子吗?”
放在以前, 他不敢也不会这么对萧司空说话, 萧司空变了之后, 严礼的胆子也渐渐变大了一点。
萧司空反问道:“那我该是个什么样子呢?”
“事情要是传出去,圣人会被笑话的。”严礼加重了语气。
萧司空翻了翻眼皮,问道:“文发出去了?”
“呃,还没有。”
萧司空打了个哈欠:“那不就行了?”
黄赞两根指头不停地敲着桌子:“那也要有个章程!”
萧司空叹了一口气:“年轻人,事缓则圆,稍安毋躁。”
严礼被气笑了:“这不像司空会说的话。”
萧司空反问道:“我该说什么样的话呢?你自己就不会生气吗?你能生气,圣人就不能生气了吗?”
严礼一噎,黄赞眼睛一亮,笑道:“严尚,就让圣人生一回气吧。文还没有发出去,不是吗?”
萧司空不想在这件事情上再费心神,糊涂成桓晃这样的不多见,蠢成杜氏那样的更是罕见,他们咎由自取,政事堂为什么要再为他们费心?至于杜氏,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吃个教训也不是坏事。
依旧是慢吞吞的口气,萧司空道:“安抚楣州为要。”另一件大事则是由楣州事件反应出来的,地方上势力的膨胀,这就不止楣州一地,而是需要对全国进行审核、甄别,萧司空不会给黄赞、严礼把这一条也讲出来。
严礼叹了一口气:“司空以为我说的是什么?补任的文都被圣人给涂了。楣州刺史殉国,县令也还缺着一个,再有一些官职也须填补。吏部连日忙碌,就为了此事。”
萧司空道:“就当这文没有过,请圣人做决断吧。”
严礼无可奈何地问萧司空:“圣人发的这通脾气,咱们就不劝谏了吗?”
萧司空笑道:“劝什么?误了国事了吗?”
“坏了风气……”
萧司空模仿着桓琚的口气说:“用杜氏就不坏风气了?”
严礼哑口无言,萧司空道:“好啦,忙你的去吧。桓晃的判罚也该下来了,不要多事。”
黄赞心道,这可真不像萧司空啊!以往遇到这样的事情,他必然冲锋在前,劝谏圣人,他可真是老了,失了锐气。
萧司空淡淡地扫了黄赞与严礼一眼,又闭上眼睛,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在参禅。熬到了时候,与黄赞等一起用饭,吃完饭在正事堂走上几百步,接着参禅。数到可以出宫回家的时候,慢吞吞地起身,也不乘马,坐车回家。
萧礼回家比萧司空要晚,拿到了崔颖提供的供词,再核实一遍,压着怒火回了家向父亲抱怨:“世上竟有如此糊涂的人!”
萧司空道:“能犯案被捉到的,第一是蠢,恶反而在其次。每个人都让你着急,你这个大理寺卿也就不要做了,免得气死。”
萧礼是为桓琚生气,桓琚对桓晃抱有怎样的期望大家都看在眼里。一件去了就能将功劳当土特产带回来的事情,硬是被桓晃办成了如今的模样。原因意是他要“孝”!还是对杜氏一个傻老婆子尽孝!
“他这般做,激怒了圣人,连圣人的名声都被败坏啦。”
萧司空道:“我年轻的时候,比你如今还想雕琢圣人的名声。”
萧礼哑然。
萧司空问道:“你打算怎么判罚呢?”
萧礼道:“儿以为,还是依法而办最好。”
“那就这样吧,你再想想,朝廷上接下来要做什么?”
萧礼道:“总不能是再清理杜氏吧?杜氏一族之前是跋扈了些,否则不能犯了众怒,这件事委实冤枉。”
萧司空骂道:“鼠目寸光!你就只看到杜氏吗?执政要看的是全国!”
萧礼低头想了一下,抬起头来时又带上了自信:“可是楣州?不不不,楣州已平,要派精干的官员去安抚,这是一定的。嗯……啊!楣州之事起因是杨仕达这样的地方豪强,楣州如此,其他的地方呢?”
萧司空背着手踱步,心里有点小得意:“不错,知道就好。你说说,接下来要怎么办?”
萧礼眉头微皱:“难在选人,更难在……圣人有些,咳咳,其实用‘四凶’的时候,圣人的本心也是好的。”
萧司空满意了:“那就去好好琢磨,去吧。”
萧礼缓施一礼,没有对萧司空讲,这几天他天天被大长公主念叨着要重判桓晃,但是他都没理。大长公主对长子比对幼子要客气得多,没有按倒一顿暴打,只是把他胳膊掐出了好几块青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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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朝道行最高的一只老狐狸已将桓晃放到一边,大理寺与兵部也将判罚结果给出——依律而办。表面上看起来没有丝毫的问题,甚至桓琚也没有当朝表现出咬牙切齿。次日,萧礼给桓琚上了一道奏本,提出的就是地方豪强的问题,桓琚也将萧礼召入两仪殿,表兄弟俩一番长谈。
桓琚头脑清晰,思维敏捷,对萧礼道:“你能见微知著这很好,治大国如烹小鲜,须徐徐图之。”
很有分寸嘛!萧礼放心了,笑道:“臣将看到、想到的说出来,如何去办也还没有万全之策,全凭圣裁。”再看太子,也是神色如常。
萧礼更担心的是太子的反应,桓琚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帝,做事很有分寸,太子正年轻,血气方刚的时候,很容易过激。
桓琚道:“世上能有什么万全之策?做事第一条就是不要求全责备,否则能将自己给气死!”小声太子讲解着为君之道,第一是不要苛责大臣,要求得太严了就容易逼得大臣们造假。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萧礼放心地告辞了,桓晃随您怎么判,反正不会出格的。
萧礼前脚走,桓琚后一句话就改了个腔调:“他是个谦和的人,脾气有些软,心是好心、道理也是好道理,做事也不能都听他的劝。”
桓嶷心里惦记着楣着的事情,顺势问道:“那楣州的事情,阿爹打算怎么处置呢?”
桓琚笑道:“我不是已经处置了吗?”他的怒气在将桓晃削去宗籍、跑到吏部一通瞎涂乱画之后也平息了不少。
桓嶷道:“这样就能震憾不法之徒了吗?”
桓琚道:“当然。”
桓嶷还不知道削宗籍的事情,只知道桓琚跑到吏部胡作非为去了,小声抱怨:“阿爹将凡带‘杜’字的名字都抹去了,恐怕是不行的。大理只依法而办,震慑的效力也不够的。”
桓琚冷笑道:“难道你爹就只有这点本事了吗?把桓晃的宗籍削一削,看还有人敢学他的样子不!”
桓嶷脸上装得像个没事人,心里却非常的震憾:原来还能这样干?!削宗籍可比涂了杜字要狠多了。将姓杜的名字都涂了,这也是“乱命”,削宗籍就不一样了……
桓琚道:“你看明白了吗?学会了吗?凡事呀,能依法还是要依法的,否则乱了法统,还有你什么事?还有我什么事?”
“是,”桓琚恭恭敬敬地应了,问道,“那桓晃能放回家了吗?”
“当然!难道咱们还要养着他吗?牢饭也是饭!以后让他自己讨饭吃去吧!”桓琚气咻咻地说。
桓嶷小心地问:“那……三姨是不是能召回来了?楣州也太苦、太险了。”
桓琚摸摸下巴:“你自己问她,她恐怕是不会回来了。”
桓嶷瞪大了眼睛:“这是为什么呀?”
桓琚笑而不答。
桓嶷大着胆凑近了桓琚,扯着他的袖子小小地摇了两下:“阿爹~告诉我嘛。”
桓琚眼睛嘴巴都张得圆圆的,生气也忘了,吃惊地问:“你这是在撒娇吗?”
“轰”桓嶷的脸变得通红,不摇桓琚的袖子了,手依旧没有放开:“算、算吧。”
桓琚道:“袁樵为她去楣州,她怎么会独自回来呢?也不宜独自回来。”
“那袁樵?”也算立功了吧?能不能回来了呢?
桓琚道:“楣州正需要能干、肯干的人,他还是留些时日吧。”
桓嶷还要再说话,程祥小步过来,在程为一耳朵边上说了一句什么,程为一凑上前来弯了腰。桓琚知道程为一有分寸,开口必有要事,止住了话头,问程为一:“何事?”
程为一道:“楚王求见。”
桓嶷知道,楚王说的是他的叔叔,桓琚的弟弟,心道:他来做甚?桓琚做太子的时候,兄弟们对他的威胁就不大。及至登基,老太尉虽然把持朝政,对桓琚还是大力维护的,将对桓琚有威胁的人也除了不少。到桓琚自己掌权,挟铲除权臣的威力,将众兄弟压得抬不起头来。
桓琚一朝,宗室比亲兄弟更得重用一些。楚王一朝猫着,他的新闻甚至比梁家还要少。对朝廷政事也极少发表什么意见,整天在家中赋闲。他这般识趣,桓琚也不亏待他,一应的供奉都是极好的,王府也给大个的。
“他来做什么?”桓琚也这样问。
程为一看了程祥一眼,程祥道:“回圣人,楚王是来请求与王妃离婚的。”
桓琚吃了一惊:“他们怎么了?”
“奴婢也不知道。”
“快宣!”
楚王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端正男子,眉宇间微带一点愁绪,步入两仪殿,投到桓琚坐下:“圣人,臣请离婚。”
桓琚将他扶起:“你多大的人了?怎么也说起孩子话来了?与王妃吵架了吗?你不是这样的人呀。”
楚王的脾气是没得讲的,与王妃的日子也过得下去,如胶似漆的说不上,相敬如宾还是凑合着能办到的,并不曾听说有什么了不得的矛盾。
楚王道:“臣不是说的孩子话,臣已上表。”
“那是为了什么呢?”
楚王道:“臣生来便姓桓,不想死后被削去宗籍呀!”
“哦!”桓嶷先想明白了,凑到桓琚耳朵边上说:“楚王妃是杜氏女。”
桓琚一点也不尴尬,大大方方地说:“又不是每个杜氏女都不好,你这样做是要伤了孩子的心的。”
楚王道:“就是为了孩子!”他的胆子被皇帝哥哥收拾得很小了,绝不肯再担这样的风险。杜氏不单招了桓琚的厌恶,还与太子生母之死有关。楚王早就想撇清与杜、赵两家的关系了,只是苦于没有一个合适的理由彻底斩断而已。赵、杜两家被桓琚清洗的时候,王妃可也哭了好几天,甚至要求他为皇后求个情,当时楚王就已经很不乐意了。
他尚有姬妾庶子,没了杜妃母子,他也缺不了人。有了杜妃母子……
楚王说得大义凛然,桓琚也不肯给弟弟一个承诺,沉吟了片刻,道:“唉,我们兄弟婚姻上头都有些不如意。”
楚王哭道:“五哥既然也知道其中的苦楚,何不帮帮弟弟呢?”
桓琚道:“多大的人了?不哭,不哭,帮,帮。三郎,你傻站着做什么?”
桓嶷机灵地将楚王搀起,小声安慰:“阿爹已经许了您了,别哭啦。”又让人打水来给楚王洗脸。心里对楚王也有一点意见,这样就离婚,楚王未免有些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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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王也太薄情了。”说话的这个人是杜氏王妃的亲哥哥,他已做了官,又不在升降的名单上,名字还没有被涂掉,依旧做着官。
坐在他对面的杜祭酒喝道:“够了!这些年来大家飞扬跋扈不知收敛,将情份消磨殆尽还要怪别人不逆来顺受吗?”
杜祭酒管着国子监,官位不算顶高,也是称得上的清流。杜氏是一个大族,其规模并不比袁家小多少,也分几房几枝。废后杜氏的娘家是一枝,杜祭酒是另一枝,楚王妃与杜祭酒的关系更近,是杜祭酒的侄女,与废后的血缘已经疏远了。
杜妃的哥哥说楚王薄情也不算说错,杜妃与废后性情并不相同。杜妃也有个少年聪慧贤良淑德的名气,却不像废后那样出嫁带母亲当嫁妆,管家处事都明白,待楚王姬妾也公平,还给楚王生了一儿一女,儿子如今都十岁了,已册做了嗣王。
现在楚王要离婚!就因为王妃姓杜!
杜妃的哥哥可不承认自己飞扬跋扈:“圣人都不曾说什么,偏他想起来了。当年他怕得要死,唯恐被赐一杯毒酒,难道不是妹妹从中周旋的吗?”
杜祭酒道:“听听你说的这个话!以功臣自居,何其无礼!这是要重蹈已废庶人的覆辙吗?回来就回来,杜家也不是养不起她!”
“只是可怜了外甥呀!难道我们没有劝过庶人、没有劝过徐国夫人吗?她们不听,我们有什么办法?生病没有一起生,吃药倒一起吃了。”
“够了!从今而后,这件事不许再提一个字!做官的用心做,做实事,官做不得了就在家中潜心教导弟子!不可再与楚王起争执,只要他觉得这样做安心,就让他去做吧。孩子……唉……”
杜妃的哥哥放声大哭:“他才十岁,怎么受得了呢?!”
杜祭酒咬牙道:“不管怎么样,这件事我们都认了!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可以警醒弟子,不可得意忘形。你父亲已经过世,你与我都要上表谢罪。我们认!至于那位‘太夫人’,我杜家没有这样的女儿。”
当年杜皇后与徐国夫人得意的时候,杜祭酒就隐约觉出不对味来,然而杜皇后是皇后,杜祭酒对她做不了什么,只能跟着吃瓜落。现在又来一个,还不是皇后,杜祭酒就不客气了。桓晃的母亲杜氏与杜祭酒的血缘也远,杜祭酒自己不好直接出手,却向族中提出了建议——除名。皇帝已经做出榜样了,杜氏当然可以有样学样。
杜祭酒道:“没有教好她,也是我们的过失,不能将人逼死。她儿孙被削了宗籍,封邑也没了,总要给人一口饭吃。她的嫁妆就不要追索了。”
杜祭酒只是一项提议,却被杜氏族人执行得非常彻底。
判罚已下,桓晃与杜氏已知桓晃被削了宗籍的事情,与这个相比,什么贻误战机、纵寇就都不算个事了。桓晃跪着听完万年县公宣的结果,竟没能靠自己爬起来。万年县公摇头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扶他起来,送回去吧。”
杜氏则是惊怒:“削了宗籍?”她本是怨儿子办不好事,听到儿子被削了宗籍,她又心疼起儿子来。一股信念支撑着她,竟没有像儿子一般瘫倒在地,她要先见了儿子再商议对策。
母子二人在牢门外碰了面,桓晃动了动嘴唇,从口型上看是在叫“阿娘”,却没有发出声音来。桓晃张了张口,最终放弃了。被架上了车,母子俩坐在一处,杜氏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是做了,但没做成?也罢,留得青山在……”
杜氏不住口,桓晃疲惫地闭上了眼睛,靠着车壁,脑袋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想不出来——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削了宗籍,之后的日子要怎么过,他完全没有概念。
如此一个人说、一个人装死,一路回到家中,杜氏道:“咱们到家了,来吧,见见孩子们,总会有办法的。”
桓晃被扶下车,尚未站稳,桓晃的妻子便哭着出来:“郎君,郎君!他们把大娘接回去了!”
桓晃出征前,想过立一大功,给长孙一份礼。杜氏提出要求之后,他对一个姓杜的儿媳妇生出来的孩子便没有那么大的期望了。却是没有想到,杜家要求离婚!
桓家离了一桩,杜家也有样学样了起来。
桓晃的母亲杜氏不敢相信地问:“什么?他们为什么?凭什么?”
桓晃的妻子心中充满了对婆母的不满,当着丈夫的面竭力克制住了,有点快意地说:“舅家也派人来了,说……杜家没有不顾公义的女儿。杜家的家教没有因私废公这一条,您……您的嫁妆就不收回了,以后好自为之。”
许是一直没吃饱饭,杜氏再没有力气自己站稳了。桓晃对妻子道:“阿娘连日奔波,你如何在此时说这些?”
“好叫郎君知道,他们将先公坟上的封土也平了。”
桓晃失声道:“什、什么?!”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圣人!圣人!我有罪,奈何还要让死人不得安宁?!”
“宗籍都削了,又哪里用得上那样的规格呢?”妻子也哭了,“都铲了,都铲了,好在没有开棺。”
杜氏两眼一翻,昏死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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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桓晃呼唤的“圣人”还不肯放过他,将宗室子弟召了来,命他们写文章,写的是忠孝家国。打算挨个儿批改,看谁敢胡说道。
桓嶷首当其次,老老实实地交了一篇极合桓琚心意的文章上去。桓琚看完之后并不放过他,对他说:“你不是要写信给三姨吗?问问她,她遇到了这样的事,要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