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雨樵要去的那家炸酱面馆,乔宇颂早有耳闻。他也曾想过光顾,可总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不能成形,渐渐就忘了这回事。
现在听宋雨樵说起,他恍然道:“哦!是那家。”
“很有名吧?”对于乔宇颂的知晓,宋雨樵不意外,毕竟但凡在析津待过一段时间的人,说起炸酱面,应该都听说过这家馆子。
乔宇颂笑说:“以前逛胡同的时候,听朋友说过。可进去太麻烦了,还得排老长的队,想着就为了一碗炸酱面,不值得,所以没去成。”
宋雨樵开玩笑说:“看来,你还不是一个吃货。”
“的确不是。”乔宇颂说,“那时候,就是看启行楼下那家奶茶店人多,才转投了‘揽风月’。没想到,味道更好!所以,也不是非得名声在外的店才好吃。”
这话宋雨樵听起来有些别扭,不禁扭头看了他一眼。
乔宇颂反应过来时已经迟了,改口问:“印刷厂的那家炸酱面,你去吃过吗?”
“嗯,起初不知道那家店有名,只是闲逛的时候看见有人排队,队伍不是太长,就排了吃。是后来才知道,那家店很有名。”宋雨樵察觉了他的谨慎,伸手揉了一下他的脑袋,笑道,“你这职业习惯,得改改了。我又不会投诉你。”
乔宇颂错愕,腼腆地笑了。
总是察颜悦色、如履薄冰,这究竟是职业习惯,还是长久以来养成的个性,乔宇颂已经难以分辨了。或许,是他的职业让他养成了这样的个性,又或许,他因为是这样的个性,所以才能升任这份工作。
乔宇颂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发现自己做什么都不能让徐傲君满意。他只能在不太满意、不满意和很不满意中做选择,慢慢也懂得什么情况下,徐傲君会很不满意。
所以,他可以从一点点语气上的变化、表情的不自然,预知对方的想法,这么一来,当对方真正表露时,自己也不至于太失望。
不过,这样的情况也有失误,尤其是面对宋雨樵时。
即便如此,这已经长在他身上的习惯,哪怕用在宋雨樵的身上会失效,他一时半会儿也改不过来了。
胡同里没办法停车,宋雨樵在附近的停车场把车停了,两人步行前往炸酱面馆。
夕阳西下,时而能够见到鸽子在黄昏的尾调中飞过。
路上人来人往,不少车辆被堵在路灯初明的街道上。
因为胡同文化,好些搭载着游客的旅游观光车在马路上行驶,让本已水泄不通的老街更加堵塞。
沿街全是叫卖声,熙熙攘攘的人,面庞似乎都在黄昏中模糊,只有并肩而行的人,才能在相视而笑时看清对方的脸。
店面太多,人潮太汹涌,乔宇颂对这一带不熟悉,险些错过胡同口。
还是宋雨樵拉住了他。
印刷厂胡同没有因为藏着一家好吃的炸酱面馆而分外热闹,更受欢迎的还是那些已经变得化小巷。
胡同里的社区健民设施上落满了落叶,那些停在胡同里的轿车因为太久没有使用,车罩上同样堆满落叶。
一些院落的门口贴着标识,写着“民宅,请勿入内”。
来往的游客很少,进进出出的,多是饭后遛狗的老人。
卖蛐蛐的小店里,挂满了装蛐蛐的小笼子,蛐蛐的叫声似乎能刺穿黄昏的宁静,又掩盖夜晚的喧嚣。
旧书店已经关张了,透过玻璃橱窗,能看见里面摆满了巴掌大的小人书和连环画。
乔宇颂很难想象这样的胡同里会有一家名声在外的炸酱面馆,可当他们走到胡同的末尾,果
真看见一支挨着墙排成的队伍,从小小的门面里排出来,乍一看约莫有十几人。
长得五大三粗的老板守在店门口,安排等餐的客人们有序排队。
胡同的角落里没有灯,乔宇颂他们排在队伍的末端,很快就淹没在余晖消尽的昏暗中。
当初,宋雨樵是怎么溜达到这里,发现了这家店呢?乔宇颂望着被路灯照亮的枯叶,发起了呆。
“吃冰淇淋吗?”宋雨樵忽然问。
乔宇颂回过神,见宋雨樵往对面递了个眼神,这才发现原来面馆的对面是一家冰淇淋店,在老旧的胡同里,装修如此新颖的店铺看起来格外扎眼,可不知为什么,乔宇颂刚才竟然没有发现。
“吃完面再吃吧。”乔宇颂心里无所谓,可习惯性地问,“你想吃?”
宋雨樵耸肩,道:“看你排队无聊,吃点儿东西打发时间。”
乔宇颂笑说:“还行。好在这是面馆,如果是火锅店,得买包瓜子坐着嗑了。”
他虽然笑着,可或许是灯光太暗的缘故,宋雨樵总觉得他的笑容并不真实。他能够看出乔宇颂有心事,然而他无法猜出端倪。
果然和乔宇颂说的一样,面馆排队不需要很长时间,不一会儿两人就往队伍的前面行进了一些。
宋雨樵看他又有点儿走神,问:“电影觉得怎么样?”
“嗯?”乔宇颂意外,毕竟他压根没看电影,说,“还行,把空乘夸得挺带感的。”
宋雨樵发现自己带起了一个错误的话题,因为他当时睡觉了,完全不知道影片里说了什么。他想了想,说:“这么夸的话,以后你们工作,得更有压力了吧?”
“那可不?”乔宇颂随即说起那天在飞机上被评论不如电影里那些空乘的事。
宋雨樵听罢哑然无语,说:“真是辛苦了。”
对于这类的事件,乔宇颂已经是习以为常,他做不到麻木不仁,可也不会太介怀了。他耸了耸肩膀,说:“不过影片里说我们辛苦,倒是挺实际的。希望他们看了电影,能在国庆坐飞机的时候对我们好点儿吧。”说着,他自己先笑了。
宋雨樵看过他国庆期间的安排,比起平时,航程确实排得满满当当,而且其中有两天在外地过夜。这让宋雨樵忽然发现,这段时间乔宇颂每天都会回家。这么想的话,宋雨樵提前有点儿舍不得了。
面馆很小,装修也简陋,店员们都穿着白罩衣、戴着白帽子,桌面上铺着塑料印花桌布,看起来像是九十年代的老店。
在这样的店里,大家吃面多是拼桌。坐在乔宇颂他们对面的,同样是两个男人,其中一人-操着外地口音,想来是被朋友带来吃本地风味的。
宋雨樵要了两碗面,面还没上来,便先起身自助装了两碗高汤。
不一会儿,面上来了。
乔宇颂看他对面馆熟悉,一边拌面一边说:“你常来?”
“没,年初来过一次。”宋雨樵答说。
年初……那时候,他们应该还没有重新遇到。乔宇颂把面拌得浓香四溢,对面的大哥已经吃完一碗,看他们拌面,又冲服务员要了一份。
乔宇颂发现他加餐的举动与自己有关,忍俊不禁,低头吃面。
全城最好吃的炸酱面,果然名不虚传,乔宇颂吃了第一口以后,立即埋头开始了狼吞虎咽。
眨眼功夫,面就少了小半碗,他抬头发现对面的大哥意味深长地看他,脸上露出理解的笑容,反倒更让他觉得好笑了。
“好吃吗?”宋雨樵问。
乔宇颂满意地点头,还没回答,反而见他笑了。
“好吃得用脸来吃了。”他说。
乔宇颂一愣,掏出手机,借着屏幕看了看自己的脸,果然见到有酱粘在脸上,连忙找了纸巾擦干净。
宋雨樵看着他擦脸,说:“还是没能在摩天大厦的顶层吃意大利餐。”
这话听着似曾相识,乔宇颂回想了片刻才发现是自己说过。看来真不能在宋雨樵的面前随便说话,这家伙能把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记得清清楚楚,随时翻出来揶揄。乔宇颂佯怒白了他一眼,说:“那你就继续欠着吧。”
“让我想想。”他顿了顿,“如果你和我在一起的目的,是吃米其林餐厅的订制餐。你为了达到目的,是不是得一直、一直跟我来这种小馆子?”
乔宇颂想了片刻,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好气又好笑,道:“一直、一直?”
宋雨樵笑着重复:“一直、一直。”
“所以,你是打算最后才带我去了?”乔宇颂逗他道。
“嗯,当是临死前那一顿吧。”宋雨樵说完吃面。
乔宇颂知道他是这个意思,可听他真这么说,还是惊诧。他正想说宋雨樵口无遮拦,见对面两位大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用异样的眼光审视他们,便不得不收敛,换作用胳膊推了推宋雨樵的手。
宋雨樵看他,一脸不明所以。
乔宇颂见他装傻,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话虽然是玩笑话,可乔宇颂把其中一部分当了真。
以前,宋雨樵是怎么向同事们介绍顾晦之呢?或许不需要介绍,毕竟他和顾晦之本身就是同事。所以,乔宇颂想起“家属”这个称谓,才觉得更加微妙。
其实,最先提起“家属”二字的是宋雨樵的同事,宋雨樵如果否定,说是“男友”,反显隔阂。
但在宋雨樵他们单位里,能这么明朗地把男友说成是“家属”,真让乔宇颂意外。他不禁怀疑,是不是在自己出现以前,宋雨樵已经向周书记提过他,甚至于,用“家属”的身份提过他。
还有,他第一次住宋雨樵的家,那位老太太也问他是不是宋雨樵的家人。
偏偏,这一切却在宋雨樵说出那么夸张的笑话后,乔宇颂才回味咀嚼。
想到那两个姑娘在洗手间外的闲言闲语,乔宇颂在下车后问:“其实这个6号院,是不是不能随便带人回来住?”
宋雨樵锁了车,诧异于他突然问这个,笑道:“你都住半个月了,这才想起问?”
乔宇颂撇嘴。
“当然不能随便住,万一出事怎么办?”宋雨樵说完,想起另一件事情,道,“等你这次飞回来,找个工作日,我带你去物业那里做信息采集吧?”
“信息采集?”乔宇颂问,“是以后不用门禁,刷脸就能进小区和开门了?”
宋雨樵点头,补充道:“还有在院里的超市、小卖部买东西,刷脸也能支付了。”
“这么方便?!”乔宇颂惊喜,可转念一想,又想不通,“这怎么实现呢?是把我的面部信息和我的银行卡绑定?你们小区的物业有资质进行这种操作吗?”
“不是和你的银行卡绑定,是和我的工资卡绑定。”看乔宇颂一脸震惊,宋雨樵笑道,“这样你去楼下的超市买东西,钱就直接从我的工资里扣了。这挺方便的,我平时下楼买个东西,连手机都不用带。”
乔宇颂真没有想到还有这么超前的消费手段,感叹科技的先进之余,又觉得好笑,问:“这是作为家属的好处吗?”
“是。”说着,宋雨樵用额头敲了一下他的额头。
乔宇颂本来就宅,休息的日子里,如
果没有人约出门,会整日整夜地呆在家。现在得知以后可以在小区内的商店任意消费,他估摸着今后连6号院的大门都不会出了。
想到这里,乔宇颂觉得有点儿滑稽。这不真实的感觉一直在打磨他的惊喜,让他觉得自己明明应该高兴,又高兴不起来。
回到家中,他换了鞋,问:“那如果……我们以后分手了,是不是还得去物业把信息删除?”
宋雨樵险些被鞋绊倒,反问:“我们为什么会分手?”
乔宇颂错愕,心想也是,宋雨樵在吃晚饭时,已经提到了死亡,他们又怎么可能在死亡来临前分手呢?会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只能怪他自己心里有鬼罢了。
既然有鬼,就得驱鬼才是。乔宇颂想了想,哪怕知道话题来得没有征兆,还是说:“小樵,你觉不觉得,我和顾晦之长得像?”
宋雨樵没想到他竟然这么问,皱起眉,说:“不觉得。你觉得?哪里像?”
看他肯定的模样,乔宇颂说:“我不确定……眼睛?”
“哦……”没想到乔宇颂会拿自己和顾晦之做对比,即便如此,宋雨樵依然无法把他们从相貌上联系起来,“宋雁也说你们的眼睛像。”
乔宇颂惊讶道:“宋雁?”
“嗯,她把你的电话号码告诉我那次,提过。就在那家面馆里。”宋雨樵耸肩,“不过,我没看出来。”
难道,是他们俩一起发现了那家面馆?乔宇颂顿时没了底气,喃喃道:“是吗?”
看他怅然若失,宋雨樵没来由地有点儿生气,说:“且不说我不觉得你们像。哪怕你们确实像,你也不用很在意吧?毕竟,我是先认识你,才认识他的。所以,比起‘因为你像他,我才和你交往’,‘因为他像你,我当初才决定和他交往’更符合逻辑,不是吗?”
乔宇颂确实没那么想过,听罢一愣,突然觉得自己傻透了,苦笑道:“也是……”
想到乔宇颂整晚的不在状态很有可能是介意顾晦之,宋雨樵沉了沉气,道:“不过,这两项都是不成立的。我以前喜欢顾晦之,现在喜欢乔宇颂,这两件事没有关联。”
乔宇颂明白,当宋雨樵提到“逻辑”这两个字的时候,他就全明白了。宋雨樵什么时候做过不符合逻辑的事情呢?或许正是因为他事事都遵循道理,所以他才永远那么理直气壮,他连在紧张当中,都能显出沉着和胜券在握。
而乔宇颂还是那么天真,明明爱着他,却想着在他的身上找到那些他本没有的品质。
“如果,”乔宇颂抿了抿嘴唇,“我们以后分手,你会找一个像我的人交往吗?”
宋雨樵以为自己已经说得非常清楚了,没想到乔宇颂还说这么不经大脑的话。他忍不住在心里埋怨乔宇颂是不是不切实际的爱情故事看多了,反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乔宇颂哑然。
“我想吃葡萄的时候,只会吃葡萄,不会放着葡萄不吃,选择吃提子。”宋雨樵企图用浅显的道理开导他冥顽不灵的学生,“如果我会因为不能忘记你而选择和一个像你的人交往,那么我们根本就不会分手。”
又是“逻辑”。宋雨樵总是这样,用他的逻辑、他的道理,摧毁所有乔宇颂想象中的浪漫,然后带给他全新的。可无奈的是,乔宇颂对浪漫的想象太过陈腐,所以每次都要花时间、花精力才能理解和感受。
那些“不配”、“不同”,完全不是身份和社会地位的差异。当乔宇颂得知自己被认为是别人的替身,而宋雨樵否认时,他想当然地怀疑、过于浪漫地希望:那么,那个和他像的人,会不会曾经是他的替身?如果他们不得不分开,宋雨樵会不会找
一个像他的替身?但宋雨樵告诉他,不会、不可能,这样的想法毫无逻辑。
他失笑,说:“你说的话,总是特别有道理。但我太笨了,总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想通。”
“可你知道,我很没有耐心。”宋雨樵不耐烦道。
“是,我知道。”乔宇颂点头。
“所以,我不能等你想通以后再做决定。不管你有没有想通,什么时候想通,我都会牢牢抓住你。”他郑重地说。
看他的脸上写满无奈,乔宇颂同样无奈地笑了笑,问:“等我把你的道理全部想通以后,你带我去米其林餐厅吃西餐?”
闻言,宋雨樵微微错愕,捏了捏他的脸,道:“也好。那我们小颂哥哥,可千万别突然变聪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