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以往每一次回家住的第一晚一样,乔宇颂觉得身下的床出奇的硬,哪怕垫了两床褥子,还是硌得背疼。他常常奇怪,理解不了小时候为什么会睡这样的床睡得习惯。床没有变,只是他变了。
也许,床也变了。
因为没有人睡,枕头也好、床单也好,都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若有似无的陈腐的气味,那有点儿像灰尘,又有点儿像霉,全是时光的印记。
当初刷成雪白的墙面早已在经历一个又一个的南风天以后变得霉迹斑斑。
因为累,乔宇颂睡得很沉,睡梦中隐隐约约听见麻将声,还以为是做梦,但睁开眼发现确有其事。
城市的改造、街道的变迁,都没有改变徐傲君的麻将席。
乔宇颂坐起来,看见墙面留着的痕迹,不禁耳热。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指触碰那片痕迹,尽管已经擦过,但他的指尖似乎还能感觉到潮湿又滑腻的滋味,收回手指来闻,闻见的却是腻子粉的霉味。
他发现不知何时已经起床的宋雨樵正站在窗前往外看,问:“你在看什么?”
宋雨樵回头看了他一眼,回答:“看看从这里望下去,是什么样子。”
乔宇颂不解,拿起手机看时间,问:“你几点的飞机?”
“下午四点,不着急。”宋雨樵依旧望着窗外,说,“我妈来了,楼下的电动车是她的。”
闻言,乔宇颂吃了一惊,随即找衣服穿上。
听见动静的宋雨樵回头,笑道:“没关系,她不知道我在这儿。应该是来打麻将的。”
乔宇颂讶然,想了想,问:“你告诉他们了吗?要离开家五年。”
宋雨樵拉上窗帘,转身回到床边坐下,说:“嗯,昨晚去姑姑家喝茶时说了。”
乔宇颂心头一紧,又问:“他们怎么说?”
“他们什么都没说。”宋雨樵垂眸看向乔宇颂的胸口,在他把衬衫的纽扣扣起来前,垂首吻在他的胸前。
乔宇颂感觉有针扎一般的轻微刺痛,待宋雨樵离开,果真看见那片皮肤上多了一个吻痕。
“过几天就没了。”乔宇颂苦涩地扬了扬嘴角。
宋雨樵为难地看着他,俄顷,目光移至他的身后,说:“墙上的还在。”
闻言,乔宇颂面上发红,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宋雨樵笑着轻轻抱了抱他,问:“我去找我妈,你去么?”
乔宇颂愕然,心想既然宋雨樵就快走了,哪怕被宋雨樵的妈妈看低或怀疑,又有什么关系?他点了点头。
从小就认识,长大以后才在一起。这样的情况在不了解实情的人看来,常常很容易怀疑是不是小时候就有了苗头。
无论是之前和宋雨樵在一起,被乔振海碰见,还是现在要一起去见周美琪,乔宇颂的心里都难免有顾虑。他担心父母会认为他们从十几岁时就开始了。
父母现在虽然勉勉强强接受他们是同性恋,但不管是谁,都很难不发出这样的疑问: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儿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男性?为什么会开始喜欢男性?是谁,让他们意识到自己喜欢男人?
这解释不清,永远解释不清。
乔宇颂担心宋雨樵会因为被怀疑而背上使他“误入歧途”的罪名,也害怕周美琪认为宋雨樵之所以会喜欢男人,是因为他的缘故。
然而,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不管他们最初是因为谁才开始喜欢男性,现在,他们是彼此快乐和痛苦的缘由。
乔宇颂不知道那些时光算不算苗头,如果算,那么这株嫩苗生长的过程实在太艰难、太缓慢了。要是可以,他真希望这株曾经的嫩苗能像外来植物一样疯狂的成长,假若它可以早一点儿长成,说不定他们可以有
更多的时光。
“没有、没有,怎么可能结婚嘛!他才二十七,早着呢。很多他这个年纪的人,博士还没毕业。”周美琪的声音伴着麻将的洗牌声。
一个陌生的女声说:“你儿子这么优秀,单位还那么好,肯定很多人排队等着嫁,不发愁的。”
周美琪嗤笑道:“等着嫁?算了吧!谁敢嫁给他?单位福利是好,岳塘买一套三居室的钱,在析津有指标,照样能买一套二居室,但是有什么用?一年到头,住几天?他过两天就得去西部城了,得春节才能回来歇会儿。什么析津的大房,发霉也不知道。嫁给他,还不跟守活寡差不多。”
“哟,这么严重,那单位不得想办法解决个人问题?连婚都结不了,谁肯替他们卖命?”徐傲君夸张地说。
“唉,反正,我是不指望他能自己完成他的‘任务’了。”周美琪全然是放弃的语气,“等组织给他介绍安排吧。”
另一个中年女人开玩笑道:“哎,这都什么年代了,哪能操办婚姻啦?”
周美琪厌弃道:“他这情况,不操办,不得打一辈子光棍?换位思考思考,谁愿意和他在一起嘛。你问傲君,她最了解的哦?当初小颂爸爸在穗湾打工,一年才回来一次,日子过得多苦。宋雨樵那更特殊,连电话都不让打的哦。稍微想一想嘛,不是一般人能熬得住的。这个儿子,我已经当作送给国家了,可不能委屈别人家的女儿牺牲不是?”
“像你儿子条件这么好的,就算是单位安排介绍,一定也是很优秀的姑娘才配得上的咧!”中年女人笃定道。
另一位随即开玩笑道:“就是,到时候生个顶聪明的孙子给你玩,让你再培养出一个科学家!”
“然后再献给国家呀?我闲的咧!”周美琪乐道,“哎,拿牌呀。东风!——唉,我这牌真是。”
除了周美琪和徐傲君以外,其他两个人,宋雨樵都不认识。看来徐傲君的牌友有了变化。宋雨樵站在门外,听见她们聊得兴起,敲门道:“妈。”
闻声,周美琪的背影僵了一僵,回过头,难以置信地盯着宋雨樵。
“啊,是大科学家吧。”一个烫着卷发、身材臃肿的中年女人笑眯眯地打招呼,眼睛看得发直。
周美琪窘促地看了她们一眼,对宋雨樵介绍道:“这是蔡阿姨和李阿姨。”
宋雨樵礼貌地点头问候。
周美琪抿了抿嘴唇,看向随后出现在门外的乔宇颂,一时无话。
“妈。”乔宇颂对同样不知所措、强作镇定的徐傲君喊。
徐傲君尴尬地看了看坐在对面的周美琪,冲宋雨樵笑说:“小樵来啦?”
宋雨樵看她笑得艰难,扬了扬嘴角,说:“徐阿姨好。我过来看看,很快回去了。”
“你去哪儿?”周美琪问。
他回答道:“回家拿行李,下午四点的飞机,得提前去潭州。”
闻言,周美琪看了一眼墙上的钟,立刻起身道:“哎,我得回去了,跟我儿子一起。这局算我的,下午给你们转账。”
三位牌友都吃了一惊,但面面相觑以后均表示理解,嘴上催促她赶快走。
周美琪原地踟蹰片刻,对徐傲君抱歉地笑了笑,说:“我先回了。”
“哦……哦!”徐傲君眼神游离地看面前的牌,似乎是突然想起,猛地抬头对乔宇颂说,“小颂,你送送周阿姨和小樵吧。”
看见平日里伶牙俐齿的徐傲君和周美琪现在露出窘态,乔宇颂的心情变得十分复杂。
“好。”乔宇颂看了一眼朝外走的周美琪,对徐傲君说,“妈,我下午可能得去潭州一趟,送送宋雨樵。”
听罢,徐傲君的面上一僵,随即向两位牌友解释:“他俩从小就是好朋友。——你
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不再面对牌友以后,周美琪的神情变得沉静许多。她听见乔宇颂的话,同样怔了怔,可没有回头说什么,而是兀自出了门。
虽是说一起回家,在楼下等网约车却要等一段时间。
面对周美琪缕缕忍不住瞄乔宇颂,宋雨樵问:“你的电动车怎么办?”
周美琪扁了扁嘴巴,说:“我下午过来骑回去。”
宋雨樵了然,点了点头。
乔宇颂低头看着约车软件里的定位地图,心想为什么司机不能把车开得快一些。
突然,周美琪问:“你昨晚住这儿?”
乔宇颂闻之心猛地往上一提,立刻看向宋雨樵。
他坦然地点头,说:“他这几天遇到点事儿,我不放心。”
周美琪听罢皱眉,看向乔宇颂。
乔宇颂的喉咙发紧,脑袋空白,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
很快,网约车到了。
乔宇颂打开副驾驶的门,正要往里坐,却被宋雨樵拉住。
他使了个眼神,让乔宇颂坐后排。
乔宇颂尴尬地看了看身后的周美琪,乖觉地往后排座。
最后,是周美琪坐在副驾驶的位置。
车上没人说话,只有司机手机传出的导航声。
随着车离家越来越远,乔宇颂交握在一起的十指有越来越多的汗。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或许他应该直接去车站和宋雨樵汇合。可是,临别在即,他又没有办法舍弃相处的每一分钟,只能承受此时此地的尴尬。
“听你妈妈说,你是空少?”突然,周美琪问。
乔宇颂吃了一惊,回答时身子不自觉地往前倾,道:“嗯,是。”
“哪家航空公司的?”她继续问。
他第一次懊悔自己递了辞呈,说:“现在还在北航。”
“北航?挺好的公司。”周美琪扭头看了宋雨樵一眼,“平时挺辛苦吧?飞来飞去。你妈妈说是挺辛苦的,一年到头回不了几次家,逢年过节比一般人都忙。”
忙是一方面,不想回家则是另一方面。思及此,乔宇颂困窘地笑了一笑,说:“还好。”
“宋雨樵也挺忙的。”周美琪说。
乔宇颂看向无动于衷的宋雨樵,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干巴巴地接话:“嗯,是。”
不知是不是因为感觉聊不下去,周美琪不再问,也不再说了。
乔宇颂悄然松了一口气,但又懊恼于自己不会说些场面话。周美琪分明已经猜到他和宋雨樵的关系了,既然如此,他应该主动示好才对,可想到周美琪在麻将席上对牌友们说的这些话,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宋雨樵瞥见他始终往前倾着身子,像是随时准备认真听周美琪的每一句话,便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大腿上。
乔宇颂大吃一惊,下意识地想收回,却发现宋雨樵握得很牢。
忽然,周美琪回过头,低头看向他们握在一起的手。
乔宇颂的心脏好像跳到了嗓子眼,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定定地看着周美琪,宛如等候发落。
周美琪抬眸看向他,说:“和宋雨樵在一起,辛苦你了。”
听罢,乔宇颂的心狠狠地往下一跌,愣是半晌都反应不过来。
良久,他努力从嘴角挤出一点笑容,这笑容与其说是勉强,还不如说是腼腆多一些。他摇摇头,说:“不会,不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