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已从她手里被取走了,她人却还是那样立着,身子僵硬,连头发丝都不曾颤动一下。
谢长庚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
烛火的光,也盖不住她苍白得不见半分血色的面颜。
就连唇色,亦惨淡无比。
方才他推门而入,见她背对着门站在这里,竟拔出了自己的剑,还以为她在玩,便走了过来,取走了剑。
现在看她这模样,情况仿佛并非如同自己方才所想的那样。
他不禁疑心这妇人还在怨先前的和离未遂,加上慕氏之人应当也知道刘后对他们一向怀有不善,这回她却被迫入了京城,又和自己同居一屋,只怕心里还是万分不甘,乃至生恨,这才弄剑于室。
他心里亦随之涌出不快,面上却也没有表露,只道“你这趟入京,并不是我的意思。我也是方才回来,才知你被太后召来这里了。”
他顿了一顿,又瞥了眼刚被自己挂回去的那柄宝剑。
“还是歇了!”
“明日朝会散了,带你入宫!”
他冷冷地说。说完便转身,脱了身上那件半湿的大氅,走到门边,抖去上头沾着的积雪。
慕扶兰勉强止住自己那双还在微微颤抖的手,慢慢地挪着沉重无比的步,终于坐回到了床沿上。
慕妈妈早就听到了动静,知谢长庚回了,忙从近旁歇着的那间耳房里出来,和本就伺候日常起居的两个粗使妇人一道送水进来,随后掩门而出。
谢长庚沐浴完毕,穿着整齐的白色中衣,走了出来。
慕扶兰已经上床,盖了被,面朝里地躺了下去。
他神色淡漠,吹了灯,径直走到床前,也躺了下去。两人身体中间,隔了一臂多的距离。随后拉过被子盖上,便闭上了眼睛。
慕扶兰彻夜地醒着,在压来的无边的黑暗和身畔那个男人所发出的均匀的呼吸声中,睁着眼睛,等到了天亮。
他早早起了身,洗漱过后,换上朝服便走了。到了快巳时的时分,管事来请慕扶兰,说马车备在了大门之外,请夫人出门,去往皇宫。
慕扶兰已经梳妆完毕,换了衣裳。
谢长庚的全职官名是河西镇守经略节度大使,镇凉州,兼凉州都督,按品级,是二品大员。
前世,在谢县的慕扶兰后来也曾获封诰命,得过朝廷赐下的诰命夫人赐服。
现在自然还没有,她便穿了预先备好的一套较常服要隆重许多的品月色缎底衣裙。花色是全身纳纱刺绣金银线的百花蝴蝶图案,衣边也饰以金银线纹绦。精美富贵有余,未免也带几分老俗。
她最后看了眼镜里的自己,迈步走了出去,来到门口,上了等在那里的马车。
马车载着她到了皇宫之外。昨日那个曾来谢府传话的曹金就等在那里,见慕扶兰到了,引她入内,一边走,一边笑道“太后在望仙殿。谢节度使在外头等着翁主了。”
望仙殿是刘后平日下朝后的起居之所。
慕扶兰向这这个曹太监含笑点头,跟了进去,穿堂过殿,来到望仙殿外,看见谢长庚就站在那里。
“谢节度使,翁主来了。”
曹太监撇下了慕扶兰,疾步上前,到了谢长庚的面前。
谢长庚点头,视线投向了慕扶兰。
一道阳光正从琉璃殿顶斜射而下,照在她的身上。从头到脚,金丝银线,一身富贵,正合身份。
谢长庚扫了一眼,也没什么表情,收回了目光,说“随我来。”
慕扶兰的视线从他和那个曹太监的身上收了回来,垂眸跟了进去,步入殿内,远远看见大太监杨广树出来了。
“见太后,我劝你放老实些为好。”
耳畔忽然传来一道低语。
慕扶兰抬眸,飞快看了他一眼。
谢长庚的双目平视着前方,面无表情,朝着正往这边走来的杨广树迈步而去。
杨太监很快到了近前,目光在慕扶兰的身上停留了一眼,便和她寒暄,随后笑说“太后本就念旧,后来知你二人又有夫妇之缘,早就想将翁主召入宫里叙话了。这回得知翁主身体有些不妥,放心不下,特意派人带着太医去看。好在无事,那是最好,知谢节度使事忙,无暇分身,索性把翁主接了过来。你二人本就新婚燕尔,想必是难舍难分。何况谢节度使又因平叛,新婚之夜便离了家。太后一直过意不去,这回,也算是成人之美。”
慕扶兰作含羞之状,没有说话。
谢长庚笑道“杨公公所言极是,太后关爱,谢某万分感激。”
叙话间,人便行至内殿。
慕扶兰低眉垂目,跟着谢长庚到了刘后的面前,两人下拜。
谢长庚向刘后表谢。刘后看着两人笑道“谢卿,本宫这里,你就不必多礼了。你夫妇能聚首,本宫欣慰不已。扶兰小时曾在宫里住过大半年,当年本宫对她就很是喜欢。知你还有事,你先去,莫记挂,把人放心交给本宫便是。待本宫和她叙完旧,便替你把美娇娘给送回去。。”
她的话里,带了点长辈口吻似的调侃。说完,两道目光落在了谢长庚的脸上。
谢长庚并无多大的反应,应景似的微笑,恭敬叩谢过后,便起了身,退了出去。
殿里只剩下了刘后、慕扶兰,还有那个杨太监。
慕扶兰立刻便感觉到了刘后的态度变化。
她的脸上依旧带笑,和自己叙着话,身上并不见身为一国太后该有的威仪或是威慑,她的神情也是温和的。但慕扶兰却看得清清楚楚,从谢长庚离去后,她的两道眼神便再也没有离开过自己。
她知道刘后在观察着自己。她那双厉害的眼,绝不会放过来自己的任何一个细小的眼神和动作。
即便没有方才谢长庚的那一句话,慕扶兰也知道,这绝对不是自己可以展现机灵的时刻。
但她也不能扮痴作呆,表现得太过愚蠢。那样只会惹来对方的疑心。
过犹不及,她明白道理。
她一句一句地应着来自刘后的问话,既无聪慧之相,也不至过于蠢钝。
一个被家人呵护长大,涉世不深,泯然于众的中人之材而已。
刘后和她说了些话,忽然问她是否想念姑姑。
慕扶兰点头。刘后便赐她恩典,叫杨太监带她,先去参拜慕后的神位。
幕后身为先帝元后,死后起初,灵位自然供于太庙。几年之后,一场火灾却将供着慕后灵位的那间配殿给烧毁了。此后内廷筹划重建,却因为种种耽搁,工事一直不成,时间长了,便再也无人过问。
如今她的神位依然还列在后殿,那里是给身后获得超越生前份位的荣哀的后妃所设的配殿。
慕扶兰被杨太监带着,走进了那间阴森的后配殿,跪在姑姑的灵位之前,焚香祝祷。
她回到刘后面前,眼角还有些泛红。
刘后和她追忆了些元后当年的旧事,面露唏嘘之色,叹息道“想当初,你姑姑母仪天下之时,本宫不过一贵妃而已。思及她种种贤良淑德,本宫至今还是记忆犹新。可惜天妒红颜,竟叫她早早去了。本宫与你姑姑情同姐妹,往后,你有何所想所求,尽管告诉本宫。”
慕扶兰眼圈红了,面露激动之色,“噗通”一声,双膝弯曲,跪在了她的面前。
“太后,扶兰便斗胆开口了。姑姑灵位本当位列前殿,但听说后来重修明堂之时,工事一再坍塌,礼官说陪享之人命格不祥冲撞所致,才耽搁了下来。”
“必是他们弄错了,姑姑怎么可能命格不祥?太后仁慈,倘若开恩,想想法子,帮着将姑姑迁回前殿,扶兰感激不尽。”
她说完,眼泪扑簌簌地掉落。
刘后一口答应,说自己会想办法,叫她起身,又安抚她,慕扶兰方转泣为笑。
这一天,慕扶兰被刘后留到了傍晚,赐她一道用了饭,才叫人送她出宫。
冬天白昼短暂,慕扶兰回到宅中之时,天已黑透。
谢长庚还没回。她进屋,抬眼就看见昨日那柄悬在那里的剑,已是不见了。
应该是被谢长庚给收走了。
她盯着那面空了的墙,在原地站了片刻,白天在宫中,面对刘后的百般试探,被压在心底里的种种情绪,在这一刻,突然间翻涌而起,潮水一般,将她整个人淹没了。
昨夜一夜没睡,这个白天,又是在漫长的提防和虚情假意中度过,她感到疲倦无比,泡了个热澡,出来,早早睡了下去。
可是一闭上眼睛,她便又再一次地想起了她的熙儿。
从她重新睁开眼睛的那一天开始,几乎没有哪一夜,她不是怀着对熙儿的刻骨思念而睡去的。
每一次,在梦里和熙儿的相见,醒来,便不过是增了一分她的悲痛和对谢长庚的怨恨。
她自己的前生,纵然早早死去,死状不堪,但在那寄身长明灯的漫长十年里,比起怨恨丈夫的无心无情,她更多的还是厌憎自己。
他本就是那样的一个人。
上辈子,在他们相处的第一个夜晚,他对她曾展现过的温情和喜爱,或许都是真的。
他大概一直都没忘记老长沙王对他的知遇之恩。
当目睹她最后的死状,那一刻的他,或许也是有过愧疚的。
但也仅此而已。
当那些变成他登顶路上的阻绊之时,所有的温情便会被彻底地撕掉。
在她十六岁那年,从君山老柏旁的山道上走过的那个青衣少年,不过只是一个背影罢了。
那个因利登门求亲,野心勃勃,逐鹿天下的江河巨寇,才是真正的谢长庚。
要恨,就恨自己的愚蠢软弱,滋养了他骨血里的自私和无情,它们最后才化为利刃,断送了她的一生。
直到最后一刻的到来。
当亲眼目睹熙儿自刎于自己的长生牌位前,那一刻,她才深切地感受了何为绝望的悲痛和无解的怨恨。
也是那一刻起,她真正地恨起了谢长庚,这个曾是她少女梦中人的男子。
熙儿就那样没了。
哪怕自己重新获得了新生,一切都能重来,现在的这个谢长庚,他的双手,也未曾沾染上熙儿的血,她也不会原谅他的。
一辈子都不会,生生世世,无尽轮回,永远都不会!
慕扶兰记得清清楚楚,熙儿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他会来陪伴她的。
她已经再世为人了。可是她的熙儿呢,他现在又到底在哪里?
那种从她梦醒归来之后,心口便仿佛被挖去了一块肉的熟悉的疼痛之感,再一次地向她袭来。
她蹙着眉,闭着眼,在梦中也痛苦地蜷起了身子,像个初生婴儿那样抱紧双臂,紧紧地将自己蜷成一团。
“醒醒!”
遥远的耳畔,飘来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声音。
她感到有一只手,仿佛拍过自己的面庞。就如同记忆里,熙儿小时候醒来,用他小手触她脸庞的那种感觉。
“熙儿!”
她大叫一声,猛地睁开眼睛,便对上了一双正俯视着自己的幽暗眼眸。
她满头满身的冷汗,长发紧紧粘在她的面庞和脖颈上,脑海里是片刻的空白。
一时之间,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面对着何人。只是睁大眼睛,眼眸里残留着来自梦中的痛楚,在烛火静静透入罗帐的一片昏光里,茫然而空洞地和床边那个正俯身下来看着自己的男人对望着。
“你梦见了什么?”
“谁是熙儿?”
谢长庚的视线掠过她依然紧紧自己蜷抱住的身子,语气平淡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