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旬, 河西大片广袤的田野之上,绿意盎然,天气开始真正转暖。
节度使府的管事今(日rì)大早起便忙碌了开来。
女主人走了次(日rì),府里的地火龙就停烧了。照惯例, 每年停烧之后,都要叫人来通地道和膛口,免得积灰过多堵塞,影响次年取暖。
这事本来早该做了的,但因为前些时(日rì)管事的事(情qíng)多,加上天气不好,腰痛的毛病又犯了, 趴在(床chuáng)上走不了路,拿翁主先前教的法子灸了几天, 人才爽利了些。事(情qíng)便如此一拖再拖,拖了一两个月, 见这几(日rì)天气不错,便叫人过来干活。
昨天趁着节度使人不在,把后屋那片全给通完了。今天将炉膛口的活给干了,事(情qíng)就算好了。
“手脚麻利些灰土倒这边”
“都小点声今(日rì)大人回了,人还在后头,别吵到了大人”
管事正忙着指挥工匠做事,听到(身shēn)后传来一阵脚步之声, 仿佛有人疾奔而来,转头, 见是司兵参军曹虢来了。也不知出了何事,竟失态至此地步,只见他神色焦虑,忙迎了上去。
“曹参军,出了何事”
曹虢一把抓住管事的衣袖,喘息着问“谢节度使呢,他可从外头回来了”
谢长庚前些(日rì)人一直不在城中,去了边地。
管事道“大人昨晚下半夜回的。曹参军何事”
“出大事了万分火急土人聚众闹事,包围交城,扬言要放火烧城”
交城距离姑臧不过五十里地,地方不大,是姑臧的附属之地,但却很是重要,城里有个贮粮的大仓,主供河西十数万兵马的粮草,万一真的烧了起来,不是小事。交城令名叫许轲,平(日rì)做事很是牢靠,对谢长庚也是忠心耿耿。
管事倒抽了一口凉气,叫他稍候,自己立刻转(身shēn),奔入后头的正院,到了门口,朝里张望了下,看见卧房的门窗还闭着,问一个在院门外扫地的仆妇。
仆妇小声道“大人五更才从书房回的房,睡下去没多久。”
事关重大,管事不敢耽搁,快步而入,停在门外,叩了几下门,喊道“大人,曹虢曹参军来了,出事了”
内室里静悄悄的,(床chuáng)帐低垂,厚重的帐帘里,光线昏暗。
声音传入,谢长庚从睡梦中被惊醒,垂覆着的一双眼睫微微动了一动,却没有立刻睁开眼睛,人也没有动,继续闭目躺了片刻,等那阵随睡梦((逼bī)bī)来的令(身shēn)体发紧至胀痛的感觉缓和了些,方睁眼,翻(身shēn)坐了起来。
他看了眼下腹处还隐隐支着衣裳的异状,撩开帐帘下地,入了浴房,片刻后出来,(套tào)了件外衣,过去开门。
管事见他现(身shēn)在了门后,眉眼一缕淡淡不快,赶忙躬(身shēn)“知道大人辛苦,睡下去还没片刻,只是方才曹虢来了,说出了事,小人不敢耽误,斗胆来唤大人。”
“何事”
谢长庚转(身shēn),一边继续穿衣,往里而去,一边问道。
“土人聚众闹事,要放火烧了交城”
谢长庚蓦然停步,转过头。
“叫他去前堂,我马上过去。”
管事应了一声,忙回去传话。
曹虢等在节度使府的前堂,不停地张望,急得犹如(热rè)锅上的蚂蚁,看见谢长庚的(身shēn)影出现,一个箭步冲了上去。
“大人,出事了方才收到消息,许多土人出动,奔去了交城。我怕出事,大人你快去看看”
“好端端的,土人怎会突然攻击交城”
谢长庚疾步而出,问道。
曹虢一边追,一边向他解释原委。
交城令许轲的儿子和一名土人女子私通,前些(日rì)私奔而去,不知去向,昨天女子家人上门要人,双方言语不合,大打出手。对方人少,当时被打了出去,没想到一夜过去,今早土人便从四面赶来,全往交城去了。
谢长庚眉头紧皱,迈出大门。
门外已有一队骑兵等着,谢长庚接过随从递来的马缰,上马出城,往交城方向疾驰而去。
五十里地,他两刻钟便赶到了,远远看见城门之外,密密麻麻地聚了至少上千的土人男子,或手持刀斧,或((操cāo)cāo)着棍棒,也有手里举着火把的,个个怒容满面,义愤填膺。
谢长庚停马,眺望远处,看见不断还有土人正从四面八方赶来,加入围城的队列。人越来越多。
交城城门紧闭,城头之上,士兵张着弓箭,严阵以待。
气氛极是紧张,一触即发。
“谢节度使到了你们还不散去是要公然造反吗”
曹虢会说土语,冲着前方高声吼道。
聚在城门前的土人听到说话之声,纷纷回头,看见道旁来了一队人马。当先一名男子,端坐马背,(身shēn)着官服,看起来虽才二十多岁,很是年轻,却双眸如电,威仪迫人。
嘈杂之声渐渐停息,四周安静了下来。
谢长庚在对面投来的无数双怒视自己的目光之中,翻(身shēn)下马。
两旁刀斧相对,他目视前方,神色从容,大步穿过人群,到了城门之下,站定了,头也没回,喝了一声“交城令许轲,出来”
昨天土人找来起争端时,交城令许轲人不在家中,知这回闯了大祸,儿子和那个土人少女又不知所踪,一早城门被围,眼见土人越聚越多,怎敢轻举妄动。方才看到节度使来了,既松了口气,又愈发胆战心惊,人在城门那头,听他喝了一声自己的名,慌忙打开城门,奔了出来,跪在了谢长庚的(身shēn)畔,痛哭流涕,叩头请罪“下官该死先是教子不严,后又管束家人不力,以致闯出如此大祸大人便是砍了下官脑袋,下官也不敢有半句怨言。只求大人看在下官平(日rì)做事还算用心,并无过失的份上,饶我一回”
谢长庚神色(阴yīn)沉,盯了他一眼,转头看向对面一个领头的土人壮汉。
他来此任节度使后,一直想收服土人,以利对北战事。计划虽至今没能达成,但对境内这几十个土人村寨的(情qíng)况,早已了若指掌。知这男子名叫白隆,在土人里颇有威望。
谢长庚与对方对望了片刻,对曹虢说了几句话。
曹虢便上前道“白隆,节度使说了,人不在这里,他会派人找回来的,找到后,就让许家娶了你们的女子。至于昨天的口角,大人也问过了,双方皆有过错。你们固然有人受伤,许家人也是一样。考虑到当时你们人少,确实吃亏在先,大人愿做个中间人,叫许家向你们陪个不是,要什么补偿,你们尽管开口,此事就此揭过。”
白隆道“不是我不给节度使大人面子,只是即便我答应了,也要问问我的兄弟,他答不答应”
他看向边上一个男子。
这男子便是私奔走了的女子的兄长,头上包着布条,布条上还沾着隔夜的斑斑血迹,怒道“你们的人,勾引了我妹妹,把她藏了起来,昨(日rì)我带人去要,你们非但不还,还打伤了我几个兄弟,我岂能善罢甘休让我把妹妹嫁去做梦今天你们不交人出来,我就放火烧了这地方”
他话音落下,(身shēn)后之人跟着发出一阵喧闹之声,群(情qíng)激动,朝着城门涌了过来。
曹虢大怒,正要叱骂,谢长庚上前一步,自己开口,用土语道“我已说过,人不在城中你们便是烧了城池也是没用,不过愚蠢至极的泄愤之举罢了”
他的目光扫视了一圈对面之人,神色转为森严。
“何况,你们真当这里没有王法,想怎样便怎样我不妨叫人打开城门,你们进去找便是。只是我告诉你们,你们倘若胆敢放一把火,烧一座屋,伤一个无辜之人,我必十倍以报之。你们十八寨三十六地,从今往后,休想有一处安宁”
“开门撤弓箭”
他说完,厉声喝道。
曹虢等人吃惊,看了眼城门外密密麻麻的人群,迟疑了下,终还是不敢抗命,令士兵照着吩咐,大开城门,撤去箭阵。
谢长庚往侧旁退了一步。“进”
方才还嘈杂不堪的城门之下,再次安静了下来。
土人面面相觑,最后看向白隆。
白隆惊疑不定,看了眼大开的城门,又上下打量着谢长庚,见他气定神闲地站在一旁,抬手示意众人止步,道“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们城里一定设有埋伏,好将我们一网打尽你想让我上当,我偏不上当”
谢长庚微微一笑“白隆,你很聪明,只是你想过没有,男女私奔,岂是一方之责男固然有错,你这位兄弟的妹妹,难道便全无过错许家伤人固然不对,我叫他们备礼赔罪,你们受伤之人,我派军医治伤,跑了的人,我也会去找,找回来了,是分是合,要打要杀,悉听尊便,你还有何不满之处”
白隆僵了片刻,道“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
谢长庚道“我堂堂河西镇守经略节度大使,凉州都督,朝廷二品大员,我既开口,便不食言。”
他话音落下,白隆却冷笑了起来“罢了,你们这些朝廷的官,没一个是好的我们若是信了,才真叫上当今天我们人都来了,便不好白走一趟。人若不在城里,那就把昨天打了我们的人全交出来我们也不以多欺少,他们几人,我们便几人。他们昨(日rì)如何断的我们的胳膊,我们便一样断回去”
他话音落下,(身shēn)后那些土人纷纷附和,吼声此起彼伏。
许轲战战兢兢,心里又气又怕,俯伏在地,不敢抬头。
事(情qíng)到了这地步,别说交出昨天动手的人,便是要杀了那些人,他也不敢不应。
他怕的是谢节度使下不了台。
话都说到这地步了,这些土人竟还提出这样的要求。
听起来好似公平,实则半点也不给他颜面。
曹虢大怒“白隆,不要给你脸不要脸大人对你们已是够仁慈了,真当拿你们没办法不成”
白隆哼了一声“一报还一报罢了还完我们就走”
“来人保护大人”
曹虢高声下令。
大队的士兵,立刻冲了上来。
“大人,把这些人抓起来,看他们还敢不敢闹事”
曹虢劝道,等着谢长庚下最后的命令。
土人也纷纷举起手中武器。
谢长庚没有立刻开口说话。
无数双眼睛,全都盯着他。
方才缓和了下去的场面,变得再次紧张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土人拨开同伴,用力挤到前头,嘴凑到了白隆的耳畔,低声说了几句话。
白隆听完,脸上露出不(情qíng)愿的神色,但传话之人地位似乎颇高,他迟疑了下,终还是收了腰刀,示意众人后退,乜斜着眼,向谢长庚说道“罢了,看在夫人曾有恩于我们的面上,今(日rì)且信你一回这个亏,我们吃了便是”
他说完,传了声令。一传十,十传百,土人知悉了命令,相互交头接耳,议论声中,转头离去。
很快,方才还剑拔弩张的城门之外,人走得空空((荡dàng)dàng)((荡dàng)dàng)。
曹虢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命士兵撤了,见谢长庚还站在原地,视线落在那些土人离去的方向,上去奉承道“今(日rì)多亏了大人,决断无二便是叫他们入城,他们也是不敢末将心悦诚服”
他拍完马(屁pì),见谢长庚脸色(阴yīn)沉,忙闭口。
谢长庚转向许轲,冷冷地盯着他。
“管好你的儿子和人若再有下回,我绝不轻饶”
他说完,上马朝着姑臧疾驰而去,背影转眼便消失在了驰道之上。
许轲如逢大赦,人一下瘫软在地,爬也爬不起来了。
曹虢平(日rì)与他关系不错,见他今(日rì)吓成这副样子,上去扶起他,低声说道“许兄,算你运气好。总算这些土人还有几分良心,还记翁主当(日rì)对他们的恩,要不今天,大人下不了台不说,事(情qíng)真闹大了,你就这么一句话了事”
许轲惊魂未定,擦汗道“不消你说,我也知道的。等翁主哪(日rì)再来,我叫我夫人备礼重谢”
谢长庚疾驰回到姑臧,天还没过晌午,到了门口,下马入内,管事匆匆迎出说道“大人,南城尉那边传来话,说长沙国派了人来,已经到了,求见大人”
谢长庚一肚子的火气,头也没回,冷冷地道“告诉他们,他们的翁主早回去了让他们掉头也滚回去不见”
管事哎了一声,正要去传话,谢长庚忽然停住脚步,转头问道“来的是什么人”
“说领队的名叫袁汉鼎。”
谢长庚眼前浮现出当(日rì)去长沙国时于宗庙外见到的那个青年男子,沉吟了片刻,改口道“你去,把他们迎进驿馆。什么也不要和他们说,只说我有空,便会去见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