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之前谢母被捉之后,戚灵凤和她的兄弟一家便从谢县销声匿迹了。后来有走南闯北的生意人说, 东朝廷在东都的那几年, 见到过戚灵凤的兄弟,他似在那里做了个小官。再后来, 东朝廷退往淮扬,他跟着匆忙奔逃,却因做官时贪赃枉法,惹民怨沸腾, 途中一家子被人认出, 趁乱杀死。如此看来, 戚灵凤应也是一道死于兵乱了。
其实这几年里,慕扶兰再没有想起过这个人了。戚灵凤还有她做的那些事,离她已是如此遥远。她没有想到, 多年之后, 她竟还会在这个地方, 与这个过去的人,如此遇见。
她尚未从错愕里回过神来,对面那被挟住的谢母终于缓回来一口气,拼命挣扎,颤巍巍地叱骂:“戚氏!当初你害我,后来我却还记你的情,想着你是一时糊涂才做了错事, 不忍将你戚氏宗族赶尽杀绝, 叫我儿子放过你的宗族。你是良心被狗吃了, 如今竟还如此对我,天理何在?”
她话音未落,就被戚灵凤呸了一口。
“你这个老东西!从前你是如何口口声声对我保证过的?后来又是如何对我的?我当年为了救你,连自己的亲娘都没了,对你掏心掏肺地伺候,你当我戚灵凤是叫花子吗,说不要就不要,给几个钱就想打发了?没那么容易!”
她看着面前这火光里的碧瓦朱甍雕梁绣柱,咬牙切齿。
“你们这些人,一个做太后,一个做皇后!你可知道这几年,我是如何过来的?我藏在这宫里,风吹日晒,忍辱负重,日日做着最卑贱的粗活!我不好过,你们一个一个,也别想好过!要死大家一起死!”
她握着剪子的手一划,谢母的脖子上便被划出一道血痕。谢母惊恐吃痛,又呛入烟气,不停地咳嗽,被戚灵凤死死地按住,又晕厥了过去。
“慕氏!你的位子本是属于我的!你凭什么夺了我的一切?这老东西不是你的婆母吗?你再不过来,我便刺死她!她死了,我也不算亏!”
距离有些远,但即便如此,慕扶兰还是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她那两道投向自己的怨恨目光。
一队宫卫疾奔而至。领队叫慕扶兰退到安全之地,道自己立刻带人冲进去救下太后。
戚灵凤看见宫卫到来,口中大喊大叫,将谢母拖着挡在自己的面前,命人立刻远远退开,否则便扎死她。
从她方才的只言片语和自己的直觉,慕扶兰猜测,她应当是几年前刘后还在的时候,便被赵羲泰安排混进了皇宫。赵羲泰的目的,显然是针对谢长庚的。但戚氏在皇宫里潜伏了这么多年,早不动,晚不动,在自己做了皇后没两天,突然便跳了出来。
她今日的举动,看着并非是受赵羲泰指使,倒更像是受了刺激,这才生出要与自己同归于尽的念头。
她怕谢母万一闪失,悄声让领队带人依言从这里撤掉,立刻绕到后面去,自己拖延时间稳住戚灵凤,他们想法子尽快从后殿潜入,趁她不备将人制服。
领队本不放心留她在此,但见她丝毫没有慌张之色,语气沉着,一时之间,也无更好的两全之策,便依言立刻退去。
慕扶兰用手帕捂住口鼻,带了个宫人,从还没烧着的另侧殿门慢慢地走了进去,口中说道:“戚氏,我对不住你,太后和当今的皇帝陛下,也都对不住你。你是无辜之人,可怜之人,你恨我,天经地义,但阿猫从前没害过你,她今日若是也被你害死了,你到了阴间,阎罗也追究。你容我将阿猫带出去,我留下,你有什么话,尽管和我说。”
她一寸一寸地挪到了阿猫的身边,让宫人拖着地上的阿猫出去,停了下来。
戚灵凤盯着她:“你过来,你再过来些,我便放了这老东西!”
慕扶兰道:“你先放了太后。”
她看到后殿隐隐有身影晃动,知宫卫应当已经潜入,继续说道:“戚氏,你方才说,我夺走了你的位子。其实你的话并没有错。这个位子,你也是做过的,你母仪天下,人人敬重。一直以来,你就很有眼光,也很有本事,比我有本事多了。这个皇后的位子,你真那么想做,现在还来得及。你对陛下,有救母之恩,他不会真对你如何的,你悬崖勒马, 千万不要伤害太后,我把这个位子让给你就是了……”
戚灵凤目光狂乱,面容扭曲,喊道:“慕氏你这贱人,当初要不是你,我早就已经嫁了我的姐夫!你害我到这地步,你还想骗我!”
她一把松开谢母,朝着慕扶兰扑来。几乎与此同时,已经悄悄靠近的宫卫首领带着几个手下,纵身一跃,迅若鹰鹞,从后一下便将戚灵凤压倒在地,夺了她手中的剪刀。
戚灵凤仿佛一条鲶鱼似的趴在了地上,发出狂怒而绝望的尖叫之声,两只眼睛盯着慕扶兰,面上满是怨毒之色。“我死,你也别想活!”
宫卫领队这才发现戚灵凤的手臂上,竟缚了一只袖箭箭筒。
“皇后当心!”
他骇然,反应过来想要阻止,已是迟了。
几乎就在被夺去剪刀的同一时刻,一支形如小匕的袖箭,从戚灵凤的袖口里飞出,朝着三尺外的慕扶兰激射而去。
殿内浓烟越来越多,谢母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死活。慕扶兰见戚灵凤被制住了,松了口气,正叫人立刻将谢母转移,自己也要出去,却听到宫卫领队发出的吼叫之声。
她还没反应过来,身后不知谁人扑了上来,将她一下子扑倒在地。那人也跟着,压在了她的身上。
一切都发生得那么快,犹如电光火石的那个瞬间。
慕扶兰仰面倒在了地上。她睁开眼睛,方认出将自己扑倒在地的人,竟是谢长庚。
他也来了这里。此刻就趴在她的身上,脸压于她的颈侧,人一动不动。
慕扶兰知道事情不对了。她的心跳蓦然加快。她抬起自己的手,试探着,摸了摸他的背,在他靠近肺腑的位置,摸到了一手带了点黏糊的温热的液体。
“谢长庚!”
她骇然,大叫了一声。
他的肩膀动了一动,低低地道了句“我无妨”,从她身上慢慢地起来。
宫卫们早已将戚灵凤的双手反绑,死死制住。领队捧着从她袖内卸下的一只箭筒,跪在了谢长庚的面前,惶恐叩首:“卑职失职,请陛下治罪!”
戚灵凤的面容彻底扭曲,以致变形。
她恨谢母的出尔反尔,但比起谢母,她最恨的,还是慕氏这妇人。她一腔恨意,在宫中忍辱负重数年,将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本就是为复仇。获悉她被接入皇宫做了皇后,她更是恨得无法自控。怀着宁可玉碎也不叫瓦全的心,她选在了今日动手。她将袖箭藏好,为了能一发致命,她要这妇人离自己近些,再近些。
然而她没有想到,那枚袖箭,射中的竟会是他。
他为了那妇人,竟以身挡箭。
她瞪大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面前这个身穿龙袍的男子——她从前便认定日后前途无量,也认定会是属于自己的男人。
如今他做了皇帝,他身边的女人,不是自己。
她的目光从他的脸上,落到他后背那正往外慢慢渗着血的地方,突然,放声大哭。
“姐夫!我不是故意的!赵羲泰说宫女不引人注目,从前安排我进了宫,也是他给了我这东西,说能帮我复仇。他叫我等,等日后听他命行事。他本是叫我刺杀你的……如今我才知道,我不想你死……只要能留在你的边上,哪怕远远看到你,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姐夫,我从前救过太后的,你难道都忘了吗?为了救太后,我自己的娘都没了。你却那么狠心对我。她有什么功劳,凭什么能做你的皇后……”
戚灵凤在地上拼命挣扎,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之声。
谢长庚神色漠然,转过脸,对宫卫道:“杀了。”
殿内过火之处越来越多。近旁的一片帐幔,也被火苗点燃了,火舌倏然上升,猛地卷了过来。
他说完,伸手将仍坐在地上的慕扶 兰一把拽了起来,护着她绕过着火的地方,疾步带出殿门。
宫人早将昏过去的太后七手八脚地抬了出来,送到了另间殿中。大太监曹金指挥众人扑火,场面很快得到控制。太医也赶了过来。谢长庚命先替太后诊治,得知除了脖颈处的皮外伤和吸入些烟气导致晕厥外,应无大碍。
他慢慢地坐了下去,让太医替自己检查伤势。
袖箭的构造特殊,箭杆轻而短,箭镞的头却扁而阔,一旦射中目标,造成的伤口深且阔,犹如扎入一柄匕首,杀伤力巨大。
这一枝袖箭,几乎整根连根没入。
血缓缓地,但却不停地从伤处溢出。太医道这位置靠近肺腑,不可耽搁,需尽快拔出袖箭,止血疗伤。
谢长庚问道:“需多久?”
“袖箭几整根没入,取出,恐要费些功夫……”一精通伤科的太医禀道。
这时,曹金走了进来,小心翼翼地禀:“陛下,礼官来催,道吉时将到,太子、百官以及民间来的千名耄耋尊老,皆在太庙外等候了……”
慕扶兰定了定神,开口道:“你去告诉礼官,说陛下另有要事,太子加冕之礼取消,改日再行!”
曹金看了眼皇帝龙袍上的斑斑血迹,急忙应了,转身要走之时,忽听他道:“太子加冕礼既定,不可改。你去告诉他们,说朕这就出来。”
慕扶兰一怔。
太医忙劝:“陛下,袖箭应伤及肺腑,不比别处,且伤得又深,若匆忙取出,不加以妥善处置,恐怕难以止血,万一血涌不止,后果不堪设想。请陛下以龙体为重!”
太医转向慕扶兰:“皇后亦精于医道,陛下若不信,可听皇后之言。”
慕扶兰待要开口,谢长庚摆了摆手,缓缓站了起来。
“那就等加冕礼结束再取箭。你们替朕先暂时裹伤,止住外血便可。”
他的语气,不容人辩。
慕扶兰道:“陛下,还是改日吧!”
谢长庚望着她:“社稷之事,没有小事。何况人全都在等着了,不可随意更改。”
他顿了一顿,慢慢走到她的面前,低声道:“我从前受过比这更重的伤。不拔刀,伤口便不致加剧出血,我能挺得住。这里到太庙,也就些须路,我改坐车舆,平稳些过去便可。你不必过虑。”
他说完,命太医给自己速止外血。
太医无奈,奉命匆匆敷扎伤口,叫人取来内服的凝血丸。太监也替皇帝更衣,披了一件披风,以遮挡异处。
他很快收拾完毕,站那里,任太监替他拭去额头沁出的一层冷汗,闭了闭目,迈步便朝外而去。
太监匆匆跟上。
慕扶兰望着前方那个跨出殿门时略显凝滞的背影,一时心乱如麻,再也忍不住了,脱口道:“我随你同去吧!”
谢长庚停了下来,慢慢转过那张发白的脸。
她快步上去,说:“我知这等场合,我本不必去的。我过去,好照应着些你。”
谢长庚凝视着她,沉默不言。
慕扶兰也不待他点头,说完,便命太医带药物同行,又叫太监抬来一顶宫舆,自己扶了他的手臂,让他坐上去,不能再走路。
那男人照着她安排,默默上了坐舆。慕扶兰陪着,一道到了紫宸门。
礼官等在那里。
方才正要出发,看见后宫方向起了一阵浓烟,皇帝便命人先带太子去往太庙,自己先回。一去就是这么久,眼看时辰没剩多少了,正焦急不已,忽见帝后一道现身,皇后扶着皇帝,从一顶坐舆上下来。
礼官虽觉惊讶,但又何敢多问。见帝后二人改而一同上了宫车,忙引着前后仪仗,往太庙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