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豹营正厅,宗全一袭玄色衣袍,眉眼紧蹙,气场全开。
“大人,您唤我何事?”一个面容清秀的青年,上前回话,身子微微躬着。
宗全扫了他一眼,神色严肃,沉凝道:“听说你家住在小龙坡,可曾认识龙溪先生?”
青年人心中微微诧异,这位从不会闲话家常的上峰,素来纪律严明,为何突然问起了他邻居家的事情?
“……属下幼年见过,只是近些年,龙溪先生多在外游历,便不曾见过了。”
宗全一动不动,似在沉思,青年却不敢轻怠,低声追问道:“敢问大人,是有什么情况吗?”
宗全这才挑了挑眉,淡笑道:“无事。”
有一种最讨厌的人,就是他问你的事情,你都回答了,但到你问他的时候,他却什么也不肯说。
“那…属下告退。”青年人忍下心头的好奇,恭恭敬敬的退了出去。
宗全依旧端端坐着,回想起今日在宝华郡主府,见到龙溪先生时的情景。对于大名鼎鼎的神医,他本身是带着极大的敬意的。
但不知是自己过于敏感,还是感官出错,他总觉得,今日这个龙溪先生,话音总带着一丝紧张。
虽然非常轻微,但他依旧能捕捉到。
听闻,龙溪先生自诩医术高超,向来傲慢,即便是面对达官显贵,依旧不假辞色。今日为何,见到他一个小小的虎豹营统领,竟有怯色。
难道他虎豹营的狠辣名声,已经传到了杏林???
宝华郡主府的前身,是宝亲王府,因此比其他公主府、郡主府,富丽堂皇不止一星半点儿。
据说原身的父亲,宝亲王冯珏,喜闻山野水乡,所以在府内后院,圈了一大片地,挖了一个人工湖。又请大魏最有名的工匠,在人工湖上面建设假山奇石,凉亭水榭,足足耗时半年之久。
竣工之日,请了当时最有名的书法家,当朝太傅谢敦,题字——“璧湖”,可谓轰动一时。
这璧湖之水,引至城外的溪山泉水,水质清澈温润,冬暖夏凉。宝亲王妃尤喜爱莲花,宝亲王为她在府中,亲植了千株红莲。
每每到了春末夏初时节,宝华郡主府后院的景致,冠绝京华。
凉亭中,冯保保窝在摇椅上翻阅典籍,嘴里还叼着一颗青枣,“嘎嘣”一声,脆的很。
“春风也有春风愁,不劳春风解我忧。”但她很需要有个人,如春风化雨般指点她一下啊。
她这半个月来苦思冥想的,就是没寻出一个合适的法子,来安置西陵琅。
自新帝登基伊始,大将军炎清欢急猝,朝中再无可以独当一面的帅才,大魏军队的武力值,呈直线式下降。
是以,皇帝才大费周折,活捉西陵琅这个不世出的将星,想用联姻,达到血脉相连,以此牵制住西陵琅,好让他给大魏卖命。
可冯保保知道,这没用。
前世,冯保保怀了西陵琅的孩子,也还是一尸两命的下场。
目前冯保保最苦恼的事情,到底应该怎么做,才能避免前世的悲剧。她可不想死在异国他乡,还是一尸两命的死法。
白衣判官只负责将她推到这里,也没告诉她方法,要如何去做。
难呐!
在冯保保叹到第二百二十九口气的时候,终于天降救星。
朝琴从外间进来,眉目淡雅,微微俯身道:“郡主,玄一法师派人送来名帖。”
冯保保先是一顿,待记忆上脑后,眸子陡然闪亮:“青龙寺的玄一法师?”
虽然冯保保的声音,比平时大了三倍不止,但朝琴还是面如如常,笑道:“是的,郡主。”
青龙寺,寺庙,佛法,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普度众生
冯保保猛一拍手,有了!!!
她脚尖点地,抓起裙子,就狂奔起来。
“郡主,您要去哪儿呀?等等奴婢们。”冯保保在前面狂跑,朝琴和暮楚在后面狂追,根本来不及想,郡主为何要跑。
冯保保跑到定雪园门口时,没来得及刹住车,直直撞上一个俊秀挺拔的胸膛。
“哎呦!”
西陵琅微微皱眉,这世间怎会有如此不着调的女子,想了想,还是替她揉了揉额头。
“疼?”
“你试着撞一下,就知道疼不疼了。”冯保保呲着牙,还凶巴巴的。
西陵琅皱眉加心塞,这世间怎会有如此不讲理的女子,难道她听不出来,他是关切她吗?
“你没事站在转角处干嘛,要去找梅世华打架?”冯保保转了转头,这个方向,前面不就是梅苑了。
难道他是因为,被梅世华欺负得太狠,现如今看自己伤势大好了,准备去报仇雪恨?
带剑了么?
冯保保往他身后瞅了瞅,没带剑。
“范郡马约我对弈。”西陵琅将她的动作看在眼里,眉如远山青暗。
冯保保一脸狐疑地看着西陵琅,道:“范渊宁约你下棋?你们俩的关系,什么时候变好了?”
西陵琅寂然出声:“我们什么时候关系不好了?”
他跟范渊宁,除了进府那一日,有过交集吗?
本就没有交集,又何来不好一说。
冯保保“哦”了一声,眼神有些奇异的看向西陵琅,道:“本郡主,有事跟你讲。”
二人回到定雪园,冯保保挑了个可以靠手的座椅,随意的坐下,翘个二郎腿,直勾勾的盯着西陵琅的俊脸,一副要看出茧的样子。
西陵琅无视她炙热的目光,清声道:“郡主请说。”
冯保保暗暗发笑,现在装得这么深沉,等到你听完我要说的事情,看你还装不装得下去。
“齐国皇帝已经颁发圣旨,七日后,飞卿公主下嫁武陵王。”
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凝固住了西陵琅的面容,他仿佛不会动了,甚至连呼吸都停了。
“阿琅,此生我只为你一人穿嫁衣。”少女绮丽的音容,如在昨日。
他垂下了眼眸,她看不到他眼眸的悲伤,捻了捻手边的青玉素瓷茶杯,轻道:“还以为你听到这个消息,会有多伤心呢?”
当初西陵琅会答应跟冯保保走,是因为冯保保答应帮他给飞卿公主送一封信。只是,快一个月过去了,飞卿公主至今未回信,却传来嫁人的消息。
西陵琅闻言脸色微变,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平静得匪夷所思,道:“郡主觉得,怎么样才算伤心?一蹶不振,还是血溅五步。”
冯保保窘迫的讪笑一声:“开个玩笑罢了,你如今既不是在军营,也不是在战场,不要总想着打打杀杀,不好。”
她说完这话后,少年将军便再未理她,许是听闻“战场”二字伤了心,又或许是想到曾经的白月光,照进了别人的庭院,一生分隔两地的无奈。
入夜之后,天边下起了小雨,清凉中透着湿意。
一片淅淅沥沥中,夜风拂窗,南窗风屏落地,吹响珠帘,与檐下的水滴声,交相应和,竟成一曲。
琴声乍起,清婉悠长。
不是雨声,原是琴声。
冯保保走进定雪园的时候,西陵琅静静地坐在琴桌前,修如青竹般的双手,正在挑弄着琴弦,轻拢慢捻,决绝之姿。
一曲终了,屋外的夜雨还未止歇。
她不懂古乐,自然说不出曲子的名字,只能勉力笑靥道:“夏雨清朗喜人,配西陵君的琴声,真是相得益彰。”
冯保保静坐在他身旁,看着他修如青竹般的手,怔怔出神。
这样好看的一双手,偏偏是个握剑的老手,琴桌前看着,温净白润,谁知它曾染满鲜血呢?
西陵琅见她眉头似蹙,亦低眉轻喃,道:“郡主说笑了,夏雨清澈温润,而我的双手,染尽血腥,屠尽生魂,并不相宜。”
冯保保大概是怔得久了,闻言,竟痴笑道:“是啊,琴音如此,心境何如?”
南齐天康十五年,西陵琅率领三千骑兵,平定南疆内乱,击杀叛贼两万余人,拜英勇校尉。
南齐天康十六年,西陵琅于洛水南岸击退魏国大将炎清欢,一战名震天下。时年炎清欢六十五岁,是四海之内赫赫有名得常胜将军,而彼时的西陵琅十七岁,长江后浪推前浪。
南齐天康十七年,西陵琅再次为南齐歼灭魏夏联军,共计三万余人,拜云麾将军。
世人传言,西陵琅因是少年拜将,为了立威,每一场胜仗,几乎不留降兵,他所到之处,无一不是尸山血海,寸草不生。
“咳咳,咳咳!”许是窗外的寒气,飘了进来,西陵琅突然连续咳了几声。
冯保保起身给他倒了一杯热水,道:“龙溪先生说,你的身体还需调养两个月,才会痊愈。他临走前,给你留了许多药方,不同的阶段,配不同的药方,记得要按时吃药,不可懈怠。”
西陵琅接过热水,一饮而尽,微微点头,算是答应了。
说实话,冯保保对于原身的品味,是真的不敢苟同。
如果说萧君白是镜中月,那西陵琅则是檐上雪。
什么月啊,雪啊,在冯保保看来,都是再虚幻不过的东西,好看,却实在令人生寒。
她喜欢温暖明亮的人。
萧君白不是,西陵琅更不是。
静室无言,唯听雨声,冯保保趁着这个机会,故作随意道:“城外的青龙寺要开法会,本郡主今日收到玄一法师的请帖,刚好想出去散散心,西陵侍君何妨一起?”
青龙寺?法会?
西陵琅顿了顿,半眯着眼睛,道:“郡主想去?”
冯保保点头:“嗯,玄一法师,与我父王生前交好,本郡主每年都会去青龙寺住一段时间。”
西陵琅将她从上往下扫了一眼,眼神分明是在质疑她,不像个礼佛之人,但他也不拆穿,只平静道:“我乃人间修罗将,万事只问手中的剑,不会焚香拜佛。郡主,还是另寻他人为好。”
冯保保心里一咯噔,继续挣扎:“太医们都说了,你大病初愈,要多出去走走。”
“郡主,还是另寻他人。”
“去嘛去嘛,就当是陪本郡主了。”
“不去。”
敬酒不吃吃罚酒?
冯保保索性不跟他绕弯子了,直说道:“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你看着办吧。”
西陵琅:”“咬紧牙关,脸色青白,“既然如此,郡主还多此一举,来问我做什么?”
冯保保:“为了彰显本郡主对你尊重啊,但是你不要,本郡主也没办法,只好收回咯。”她说的一脸轻松,全然不顾西陵琅恼怒得眼眸。
这女人实在可恨之极!!!
先前将他从大牢里诓骗出来,新婚那夜对他极尽侮辱不说,后来又将他扔给梅世华,一桩桩一件件,分明是要把往疯路上逼。
对,不是死路,是疯路。
她分明是打着救他的幌子,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