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下,雨声依旧。
沧郡太守的官衙之中,冯保保正在听诸位大人,商议前线的灾情。
只听宗全声音朗朗,清澈道:“目前的情况是,百姓大部分获救,房屋却损毁的厉害。但是百姓们没有地方住,没有粮食吃,人心惶惶,恐将生变。”这是他经过了一日的实地考察,得出的结论。
户部周侍郎垂眉敛目,沉吟道:”所以,安置灾民,是目前来说最重要的事,可如今我们连沧郡太守的面都没见到…”
顷刻间,众人皆无声。
沧郡太守是个好官,洪水爆发的头日,他便带着大部分衙役去了前线,亲自指导衙役们搜救百姓,又开放了自己的私库,兑换成粮食,发放给灾民。
冯保保他们是昨夜子时,刚到的沧郡官衙,敲了许久的门环,才有一个老衙役来开门,一问才知道,沧郡官衙如今空空如也,一个主事的都没有,据说全被沧郡太守带去了前线。
工部王侍郎面色沉凝,开口道:“此次洪水爆发,殃及五郡,面积甚广。我们奉皇命来此赈灾,将是一道巨大的工程。”
工部之人一向谋而后动,王侍郎在来的路上,脑海中就将西都五郡的灾情,以及灾后的修复情况,来来回回建设了许多遍。
正因为想得太多,也就会顾虑太多。
闻言,冯保保端稳了手中的热茶,缓慢道:“我们离京之前,皇叔给了我们一道调令,恒河以南州郡的粮仓,我们尽可调度,用于救济灾民。
如今,我们有粮食,有军队,有主事的人,百姓的安置,只是时间问题,不足为惧。”
粮食可以交给户部周侍郎分配给灾民,军队交给工部王侍郎安排修复堤坝和房屋,宗全处事果决,公正严明,是最适合统领大局的人。
不得不说,皇帝这次派来西都的三个大臣,是西都百姓最需要的人。
冯保保放下茶杯,起身道:“三位大人,我有一事担忧,想说与你们商议。”
其余三人立时拱手,肃目道:“郡主请讲。”
冯保保走到门边,看着檐下的水帘,沉沉道:“不知三位大人想过没有,洪水之后,鼠蚁横行,最容易爆发流感,百姓们饿肚子,尚可以等粮食发放,只要维持好秩序,局面还能控制住。可一旦灾情爆发,百姓愈加恐慌,局面将一发不可收拾。”
那将不只是钱粮和住宿的问题,是民心不稳的大问题。两位侍郎大人,以及宗全,皆是一脸青色。
“还没有发生的事情,郡主何必杞人忧天?”西陵琅盛着浓浓夜色,从外间进来,身上的衣衫湿透,还沾了不少泥水。
冯保保扬声道:“不是杞人忧天,是非常有可能发生的事情。随行的路上,我曾问过李太医和其他许多的医官,他们也有同样的担忧。”
“依郡主之意,我们应当如何?”还是宗全爽利,快人快语。
冯保保转头看向宗全,正色道:“本郡主曾经看过《柴工部纪要》,其中记载了历朝历代,发生时疫之后,百姓们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出困境的实例。
而且还有后人总结出,一些提前预防时疫的安排。今日本郡主已经大概列了出来,就是想同三位大人,再细细研讨一番,看是否可行?”
工部的王侍郎点点头,赞同道:“臣也记得,《柴工部纪要》中的确有记载。”
周侍郎和宗全闻言一定,皆暗自舒了一口气,如果说冯保保的话,他们尚存疑,王侍郎可是出身工部世家,遍览群书,是十分可信的。
西陵琅握紧了手中的草帽,未再说话。
只见王侍郎对着冯保保,长身一拜:“关于郡主的安排,臣等,愿闻其详。”
冯保保抿嘴轻笑,佯装镇定的点点头。她哪看过什么《柴工部纪要》,真正看过这本书,并研究透的,是萧君白。
前一世,在她还在痴痴地纠缠萧君白的时候,一天三回的往萧君白的书房跑,总是见他手中拿着这本书。
她喜欢萧君白的隶书,所以总爱去翻他看过的书的注解,自然也翻到过《柴工部纪要》。
冯保保打死也没想到,前世一个舔狗的陋习,竟然在这一世,拯救了西都的百姓。
他们一行人住在沧郡官衙,老衙役给他们分了两个大院子,冯保保和西陵琅住东院,宗全和两位侍郎大人,则住在南院。
东院厢房,一个随侍装扮的人,被传唤进了内屋,只见他躬身道:“启禀西陵君,您吩咐小人送往正屋的驱寒汤,已经送过去了。”
西陵琅此时已经换了一声干净的衣袍,正襟坐在太师椅上,手中拿着一张绢帛材质的恒河水域图,目光锐利。
“正屋议事还未结束么?”
“还未。”
西陵琅放下手中的绢帛,抬头看向随侍,道:“何时了?”
年轻的随侍突觉一阵凉意扫来,心里打了个寒颤,更加小声道:“三更刚过。”
此时房门敞开着,他们可以清楚看到,对面的正屋,烛火辉映,亮堂到,甚至可以看见几缕身影来回晃动。
次日清晨,冯保保刚打开房门,就看到西陵琅一双寒眸,映入眼帘。
“你怎么起的这么早?”毕竟才天色初晓,晨光稀薄的厉害。
西陵琅一脚踏进房门,冷眼道:“郡主昨晚一夜未睡?”
冯保保打了个哈欠,疲惫道:“昨晚议事结束,已经四更天了,我不放心,又再检查了一遍清册,就直接天亮了。”
西陵琅扫了一眼屋内,果然烛火都还未熄灭。
一夜未睡,就着等早饭的空隙,冯保保趴在桌子上,打了个盹儿,怀中还抱着,那一沓厚厚的清册,那是昨晚几个人连夜整理出来的。
冯保保被早饭的香味催醒的时候,西陵琅正在看清册。
“世人都说,宝华郡主沉溺美色,终日只知声色犬马,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想不到郡主,还会研习《柴工部纪要》。”
冯保保端着一个彩釉瓷碗,只觉得掌心滚烫的厉害,于是先吹凉了再喝。
“《柴工部纪要》是萧君白在研习,他特别喜欢看这本书,写了很多的注解。我以前经常翻看他写的注解,翻多了,总是能记住一些。”
这难道就是爱屋及乌?宝华郡主那样讨厌看书的一个人,却为了更接近萧君白,有意无意的翻了很多书的注解。
萧君白聪颖早慧,自读书修学一事上,天分极高。故而,他写的注解,句句精简,且精彩,想要人不记住都难。
西陵琅放下手中清册,冷笑一声:“因为萧君白去了碎叶城,所以郡主才来西都?”
冯保保喝粥的动作一停,怔怔地看向西陵琅,难不成他以为,她是为了博得萧君白的注意,才特意请命来到西都?
不是的。
“萧君白身为大魏的臣子,为君上分忧,为百姓解难,是他分内之事。而我作为大魏的郡主,西都更是我的封地,安抚皇叔,庇护百姓,也是我分内之事。”
“萧君白去碎叶城,跟我没什么关系。而我来西都,与萧君白也没什么关系。”
西陵琅嘴角抽搐了一下,拱手笑道:“是我心胸狭隘了,还请郡主见谅。郡主如此心系西都百姓,作为郡主的子民,实在三生有幸。”
冯保保眸色一暗,她一时听不出来,他这话是褒是贬。只是心里却突然想到,有个很重要的观念,必须得早早的传达给他,让他牢牢记住才是。
“西陵君此言差矣。西都的子民,不只是本郡主的子民,也是西陵君的子民。同样的,大魏的子民,也是西陵君的手足。西陵琅君须时刻谨记,既入了我宝华郡主府,便生是我大魏的人,死是我大魏的鬼。”
这便是,冯保保为什么非要带着西陵琅,来一趟西都的原因。
青龙寺的玄一法师说的没错,研习佛法,放下杀心,需要经年累月的坚持。
而且,西陵琅如果不是真心皈依,时间再长,也终究徒劳。
玄一法师说,佛法能够普渡众生,是因为佛祖曾见证过众生的困厄,从而心生悲悯。
唯有让西陵琅亲身经历,亲眼见证,大魏百姓的困境,与他们共同作战,凡事亲历亲为,他才有可能,慢慢生出一丝对大魏百姓的悲悯之情。
有了悲悯,自然就有了眷顾。
所以冯保保,要时时刻刻提醒西陵琅,如今他已经是大魏人了。
要让这个观念,在他的脑内,根深蒂固。
冯保保摸上西陵琅那俊俏的脸,娇媚的笑声,格外醒人。
“记住了吗?我的侍君阁下。”
傍晚的时候,朝琴和暮楚也到了,还带了十几车的钱粮和物资,这些都是郡主府的私库,是冯保保对西都百姓的一点心意。
朝琴和暮楚在灾民区找到冯保保的时候,她正在喂一个婴孩儿喝药,小孩儿不知道什么原因,不停的啼哭,碗里的汤药,洒了一大半。
可冯保保非但没有发脾气,甚至没有丝毫的不耐烦,仍然轻声细语的哄着抱着。
朝琴和暮楚,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双双愣在原地,她们服侍了冯保保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温柔细致的郡主。
“郡主,还是我来吧。”暮楚结果冯保保怀中的婴孩儿,一摇一晃的轻轻哄着,小孩儿的哭声,果然小了许多。
朝琴扶起冯保保,四周看一眼,不见西陵琅,方才问道:“郡主,西陵君不是跟你一起来的沧郡吗?”怎么不见人呢?
总不至于这个时候,趁乱逃走吧。
冯保保没在意的拨了拨汤药中的调羹,道:“西陵君跟着宗全大人,去沧郡堤坝了,他力气大,那儿最需要他。”
扛沙包,堆铄石,打木桩什么的,最适合他了。
“郡主,我跟暮楚一路寻来,见到这里到处都是灾民,还有许多刚没了父母的孤儿,实在可怜。”
冯保保的目光一变,转而忧伤的看向暮楚正在哄的小孩儿,就是前线刚送来的,如今还没找到他的父母,不知是死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