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夫人蹲跪在箱子旁,指尖轻轻挑起小拴,打开了箱子,伸手去摸向那个白玉藤手小罐。
骆蝉衣也缓缓走近,只觉身体有些僵硬,无法形容此时此刻的感受,震惊,悲楚,心酸……
她弯身拿起那副画卷,展开了来看,转眼又看向庞夫人的面容。
难怪她见到这那少年的第一眼,就觉得莫名熟悉,确实是见过,他满身上下都是庞三爷与庞夫人的影子啊!
之前她从没想过是这种可能!
陆绝也凑过来看向画卷,定了片刻,目光重新锁定在庞夫人身上,眼神变得无比深沉。
「他当时和我说过多少遍,让我相信他,一定要相信他,他说,作为我们的儿子,纵使他在胡闹,也知道是非对错,怎么做如此出格的事情来,可我,我还是没有护着他,没有一个人信他,他才寒了心……」
庞夫人慢慢地哽咽住了,背对着他们,悄悄抹了把泪水。
稳定了良久后,她才从箱子里的取出小匕首,削了一片生犀,手心托着那只小小的香炉,慢慢点燃了.
奇特的香气随着那细长的烟雾渐渐蔓延开来。
庞夫人身旁,落下一道青白的身影,正是他。
他垂头看着庞夫人,满眼都是悲伤,伸手摸向她的肩头,想要安慰她。
那只手却只是虚恍而过,他根本摸不到她。
甚至此时,除了骆蝉衣,别人根本看不到他。
直到那生犀香萦绕了满室,陆绝的神色突然出现了异样,他惊讶地看着庞夫人身边,和画上一模一样的那人。
庞夫人站起身,慈爱又悲戚地看着他:「他叫庞温暄,名字是我取的,愿他温文尔雅,愿他坦坦荡荡。」
她抬起手摸向他脸的方向,即使什么都触碰不到,可她还是不愿收回手:「他从没让我失望,做人,再骄纵任性,也不曾胡作非为,做鬼,他更没有伤害任何人。」
骆蝉衣看着他们二人,心里酸楚起来,深深提起一口气,说道:「庞夫人……」
她刚要开口劝导,只听衣橱的门「吱呀」一声响了。
所有人都是一惊,庞夫人更是被吓了一跳,立刻转头看去。
一只脚踏在了柜子外的地面上,过了好一会,另一只脚才跟出来,双腿微微地颤抖着。
庞三爷一张涨红的脸露了出来,他一只手掩着脸,手臂抽动着,压抑地哭着,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你?你怎么在这?」庞夫人的声音颤抖了起来,转头看向儿子,满眼都是慌乱。
庞温暄没有惊讶,只是眼中的悲痛瞬间又放大无数倍。
终于,庞三爷挪开了面前的手掌,只见他满脸都是斑驳的泪水,一双眼睛像鲜血一样红。
就在他看到庞温暄的那一刹,他的身体更加剧烈地抖动起来,像是一片再也压抑不住的洪水,爆发出来,雷鸣一样地哭出声来。
他都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
第一次抱起软绵绵的他,第一次拉他娇嫩的小拳头……
他第一次用稚嫩的声音喊他爹,他第一次张开小小的双臂远远地奔向他……
他也记起了。
自己最后一次对他叫喊,最后一次面对他叫屈的面孔狠狠扇了几个耳光,最后一次把他推进漆黑的仓房,最后一次摸到他冰冷的身体……
他蹒跚走到他面前,颤抖地伸出手,那只沧桑的手在空中拼命地抓着,明明儿子就在眼前,可不论怎么努力,都摸不到他。
忽然,庞三爷的手在空中定住,他好像正在苦苦忍受着什么,痛苦地皱起了眉头,越皱越紧,另一只手也狠狠抓住了胸口。
下一瞬间,随着他身体猛烈地一震,一大股的鲜血从他鼻孔里喷了出来。
真的是喷出来,越过庞温暄虚无的身体,落到了地面上,长长的一瘫血痕。
「爹!」庞温暄站在他面前,泣不成声。
庞夫人冲过去一把抓住庞三爷的手,哭着帮他擦拭脸上的血:「你别吓我,你别吓我啊……」
庞三爷转头看向她,难以置信的眼神,从嗓子里发出砂砾般沙哑的声音:「为什么你不告诉我,我把儿子忘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居然连儿子都忘了……」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安全变了音,再次陷入嚎啕大哭里,悔恨,悲恸,他无法原谅自己。
他凭什么忘,他亲手杀死了自己儿子,凭什么说忘就忘!
他抬手扇了自己一个巴掌,大滴的泪珠被甩飞,却觉得不够,左右开弓,每一下都像雷鸣那样响,仿佛恨不得把当初打在庞温暄脸上的全部偿还。
刚刚擦干的鼻血再次流了出来。
「爹!」庞温暄想要阻拦,却根本做不到。
「别打了,别打了,你不是忘了,你没忘!」
庞夫人死死拉住他的手,哭得撕心裂肺:「你只是病了,你病了,我宁愿你一直病着,也不想看你苦苦折磨自己……」
两行灼热的液体滑过脸颊,骆蝉衣才意识到自己也哭了。
陆绝此时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示意她出门去。
她看了眼他们一家三口,他们在这里也确实不太合适,于是便随他出门去了。
他们辗转下了楼,来到客栈的后院。
此时已经是深秋,花花草草已经没有了颜色,只剩下一弯小溪横亘整个后院,孜孜不倦的流淌着。
「你是如何得知锁阴瓶的?」陆绝边走便问。
她转头看了他一眼:「我都说了,是从书上看的啊。」
为了显得更加真实,她又补充道:「我老爹他这个人,除了喜欢研究药理,还喜欢四处收集那些奇书异闻,我平时打发时间,看过一些。」
陆绝点了点头,看起来并未怀疑,默了半晌道:「瓶子不碎,他就能一直躲在里面?」
骆蝉衣有些意外,静静地看了他一会,他会这样问,显然也是动了恻隐之心。
陆绝这个人内外反差极大,外表生人勿进,冷淡得像座冰山,但实际上心肠特别软。
她缓缓叹了一口气,抬头看向楼上房间的方向:「人死不能复生,他们这样是逆天而为,对谁都没好处。」
她有些累了,走向白果树下的秋千椅,缓缓坐了下来,身体随着秋千缓缓摆动。
陆绝跟过去,脚下金黄的树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他站在树下,微微仰头,便看到满眼金灿灿的叶子,偶尔有几片随风飘落。
「他们就没想过好处。」陆绝的声线比秋意更寂寥。
骆蝉衣转眼看他,他背后是一片金灿灿的白果树叶,他迎着夕阳而立,身上好似镀了一层虚无的赤光,模糊了轮廓,只剩下眉眼清晰深邃如常。
他说的不错,「情」之一字何谈好处?只不过是那份放不开的爱罢了。
庞三爷自责难当,大病一场,沉痛而巨大的打击让他的记忆产生了崩溃,醒来后忘了自己有个儿子,甚至对自己的年纪产生了错觉。
如果能忘一辈子倒好,蓦然清醒,只会带来更大的痛苦。
没有人知道庞夫人经历过什么,克服多少磨难才找到了锁阴瓶,才得以留住儿子的魂魄,付出了多少艰辛才找来了生犀香,只求在想念入骨时,能见他一面。
也不会有人体会到庞温暄所面对的一
切,本是桀骜不驯的少年郎,却化作见不得光的鬼魂,躲在阴暗腥臭的瓶子里,昼伏夜出赖在早已不属于他的人间,更要承受亲生父亲的种种猜疑。
脑子里思绪纷乱,骆蝉衣长叹一口气:「该说的话我会说,最后做决定的还是他们,毕竟这是人家的家事,我又不是什么真正的道长……」
如果这件事东窗事发,应该也怪不到她头上,她的任务可不是来抓鬼的。
如果要怪她一个不作为之罪,她就说自己能力有限,斗不过那锁阴瓶,根本找不到鬼在哪。
可要是问她,为什么不将此事禀告冥界呢?
那……唉,那就到时候再说吧。
她心烦地踢了两下地,秋千胡乱地扭动起来。
他们上楼后,他们一家人依然在骆蝉衣的房间里,一个个都肿着眼睛,好在情绪都稳定了。
见到他们回来,庞三爷有些疲惫迎了上来,面容十分憔悴,勉强挤出一丝苦笑:「二位道长,今日,让你们看笑话了。」
他有气无力地叹了一口气:「原来,我已经是快四十岁的人了,怪的是在今天之前,我看着镜子里长着皱纹的脸,并不觉得有异常,看着夫人,看着身边所有人的模样,也不觉得有任何问题。他们就都瞒着我,我二哥还下令让全县人都不准提及温暄的事,我就一直做着二十几岁的美梦……」
他说话时,神情完全变了,同一张脸,之前可以说是意气风发,可此时满眼都是沧桑。
「感谢二位帮我们这么多……」他双手一合,深深低下头。
「别这样,我们可担不起。」骆蝉衣二人立刻将他们扶起。
庞夫人说道:「最后,我们一家子,还有一事相求……」
骆蝉衣点头:「我知道庞夫人,您不必多言,我自然能体会你们,只是有些话我必须要说。」
庞夫人与庞三爷对视一眼。
庞三爷不解道:「道长有话尽管说。」
骆蝉衣看了一眼庞温暄,转回目光对庞三爷夫妻说道:「话虽由我来说,但最后决定都是看你们的,请二位随我到隔壁房间吧。」
他们二人都愣了一下。
「为什么我不能听?」庞温暄说道。
「温暄,不得无礼。」庞三爷温声教训道。
骆蝉衣看向庞温暄,微微一笑:「急什么,还没到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