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说着突然顿住话,哭了起来。
老夫人听到晋王府三个字白眉骤然一挑,旋即便平舒开来,她沉默须臾,注视着胡表真。
直到侍女拿来衣服,后头仆役端着一盆子热水,大夫人这才颔首说:「侍候胡大人更衣,莫要受了凉。」
侍女搁了衣服上前扶人,胡表真却是一把推开,他鼻息粗重,双手郑重揖礼说:「学生今夜是来拜祭陈榆晚大人的,无须更衣,还请老夫人让学生入内拜祭。」
老夫人听出他话里头带着气,她扫视左右下人,随即让开身,说:「那便请吧。」
胡表真再度叩拜,起身后攀着门槛膝行,直直到了灵堂前。
老夫人跟着进去,她挥退侍女,亲自将香点燃,旋即递交给胡表真。然后看着他高举着香,注视着灵案上的那竖灵位。
陈榆晚。
「大人,学生。」胡表真喉间滑动哽咽,举着香红着眼,嘶声说:「学生来看你了。」
他颤巍巍地接连拜了三拜,然后将香插在香案里。
「你有心了。」老夫人差人将椅子挪过来,她坐下后叹了口气,说,「当年老身还是闺中人,外头传的听不到,都是在家时听夫君说些风闻。当年,夫君常说,在崇都的寒门学子中,数你胡表真名气最大。」
「夫人莫笑话学生。」胡表真拭着眼角的泪,「学生年轻时心高气傲,自以为得天独厚乃不世之才,可连着三年不得书院举荐,察廉、孝廉,皆无果。是大人投以青枝,拉了学生一把。」
老夫人似打趣般缓声笑,说:「你还记得呀,呵呵。你呀你,做学生那会儿可比现下做官荒唐。带人去砸官邸的府门,还伙同学子将车轱辘偷卸了去。叫我家夫君呀,愣是走着上朝。」
胡表真面色有些尴尬地浮着羞红,他涩声说:「夫人还记得学生年少轻狂时的羞事,学生惭愧。当年学生亲眼所见夜审天贪一案,学生由衷替顾再青不值,他是个好官,纵使敛财万金,可尽数散于百姓,门州是因他才得以富饶,百姓安居乐业,春种秋收,四季如昨,这等气象便是其余八州拍马也赶不上。顾再青只是一时糊涂,一时之错,但犹在今日,学生仍就替他觉得惋惜。」
说起往事,四周紧张的气氛便缓和不少。
老夫人单手扶着扶手,笑着说:「顾再青糊涂,你呀,也糊涂。瞧瞧。」她上下虚指胡表真的一身污秽,「年纪这般大,家中娃娃如今也已娶妻生子。你呀,是做爷爷辈的人,却在外头叫下人喊着走夜路,传出去,不是给人笑话吗?」
「学生。」胡表真听着话又显现出伤感的神色,「惭愧,大夫人教训的是。」
老夫人看出他今夜这般苦闷必然与晋王有关,随即她摆摆手,慈和地笑着说:「老身是妇人,话粗,胡大人莫见怪。男人在外受了气,总得找个地方撒火,老身平日也鲜少听闻外头的事,今儿个,胡大人就冲老身诉诉苦水,老身也替我那大儿子,听听你的冤。」
「夫人。」胡表真眼眸颤动,「学生、学生,我胡表真对不起夫人,对不起陈榆晚大人,对不起陈氏!」
他喉间滑动,郁闷之气纠结于胸口,当即拜下去哽咽不止。
「哭哭啼啼在老身这还成,但莫要叫外头看见。」老夫人撑着扶手微歪头顷身,她似好奇地问,「到底是何事?你且与老身说说?」
胡表真颤颤的抬头,望着老夫人慈祥的笑颜,半晌才蠕动着唇齿,艰涩地将今夜外九城与在晋王府内的事情虚声倾诉了出来。
老夫人听着连连颔首,偶尔也插嘴轻声说「嗯」,直到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她才渐渐收敛了笑容。
「老身听明白了。祸起外九城,帮派之间
杀戮争夺,羽林军趁乱行凶,矛头直指太尉与秦王。」老夫人理清思路,沉思须臾,说,「庞司空见缝插针,手段不可谓老辣。刑狱,他盯上了。」
胡表真黯然垂首,双手扶着膝头颤抖不止,他说:「是学生之错。」
「你何错之有?」老夫人出奇地平静问,「陛下不理朝政,一应事务皆由尚书台处理,庞司空定夺郑国大小事务,羽林军也与太尉生分不亲。即便是今夜兵曹前去拿人,那么多人,场面又乱,单单凭刑狱,镇得住场面吗?」
「可……」胡表真欲言又止,「这是我等之本分,学生若是不平此事——」
「大有人在。」老夫人打断他,随即谆谆善诱地说,「崇都巡防,如今由城西禁军管控。羽林军隶属禁军,由太尉执虎符统领。而操练新军一干事务则由秦王管辖。虽说刑狱的兵曹负责捉拿犯事罪徒是本分,可三人成众,十人成群,帮派私斗火拼,已然归属到城西禁军职责之内,你跟着瞎掺和个什么?」
胡表真听着话细细思索,旋即解释说:「可刑狱不派人前去镇压,那连带也要问责。如今廷尉正大人不在崇都,学生当做表率,帮着看护好刑狱才是。」
「胡大人,你司职廷尉平,你上头坐镇刑狱的,是老身那两个儿子。」老夫人缩着脖子努嘴挤眉,「该去管的,应当是我那不争气的金裘。你该做的,是听命行事。这下瞧瞧,老身的儿子不急,你倒急的引火烧身。民里糙话说的好,能耐人多吃几碗饭,那便多出几分力。按老身说,没那个金刚钻,莫要去揽瓷器活,僭越一说,罪过可大着呢。」.z.br>
胡表真顿时明了,他面带懊悔地说:「学生冒犯,学生该死,可如今大错已成,待晋王的人一到,刑狱内里恐怕便是如履薄冰之势。都是学生……」
他垂首重重一磕地面,哽咽着耸动双肩。
「人犯了错,总有将功补过之法。是人总会犯错,错了那便改了就是。」老夫人俯身轻拍他的肩膀,似劝诫地说,「但你得知道自己错在哪。」
「错在不该进那晋王府。」胡表真哽咽地直起身,「更错不该求那恶名昭著的庞博艺!」
「错,你又错了。你呀。」老夫人取出绣袙递给他,温声说,「错在没有耐心。」
胡表真诧异地微微睁大眼,问:「学生愚钝,请问夫人何意?」
「太尉失职,秦王亦是玩忽职守。可你好好动动脑子。」老夫人指尖轻触白鬓,「秦王是皇后独子,她又是流连龙榻的枕边人,即使陛下不理朝政,但仍是一国之君。庞司空早年得的是皇后的助势,他如今要独占鳌头,手底下也得捏着点与之抗衡的家底儿,可兵权在太尉手里握着,满红关的甲士皆心向于他,庞司空动不了他,也不敢动他。至于秦王,庞司空岂敢这般容易给其小鞋穿?老身猜呀,他今夜是在垂钓,等的,就是你这条急冲冲的大鱼。」
一番分析丝丝入扣。
胡表真听的瞳孔骤缩,他无神地抬头,怔怔地说:「学生入宦海半生,竟还是这般心浮气躁。学生愧对陈榆晚大人垂青之恩,学生该死,夫人。」面上的浊泪瘫落鼻梁,他高声说,「学生明日便上金殿,负荆请罪,力担全责!」
他说完就要起身往外走,可大夫人却是闷哼一声,喝声说:「站住!」
胡表真登时定定站在原地,身形躬垂着。
「自知心浮气躁,怎么还是这般莽撞?」老夫人撑着扶手站起来,侍女递过拐杖,她抬手接过,「你即便面见了陛下,请罪是以何等身份请罪?你是廷尉平,纠其根源,得追溯到上头。到时候连累的可是刑狱大小官员,而不是单单你胡表真一人的罪!」
咚!
拐杖顿地,胡表真如惊弓之鸟
般转过身,泪流满面地说:「夫人,学生害了刑狱一干同袍,罪该万死呀!」
「错便错了,旁人笑你错的糊涂,老身倒觉着你错的理所当然!」老夫人拄着拐杖走近,「将错就错有何不可?刑狱由陈家世代执掌,门下官吏皆是孑然一身的清廉门生。不过被安***一个细作,怎的,还能叫他翻出浪来?清白自在心,不怕别人查。」
胡表真已然失了分寸,他茫然地问:「依大夫人之见,学生该如何做才能保全刑狱?」
老夫人拄着拐杖渡到檐下,望着细密的雨丝,平静地说:「躲不过,那便不躲了。庞司空以为派个人进来就能坐廷尉左监的位置?殊不知,刑狱考绩如九重天,即便是老身那大儿子也是忙白了头发才堪堪爬上去。他派便派,你做不了升职的主,让人在狱里办事,且看他有什么本事。若是本事大,那廷尉左监的位置让给他又有何不可?主要是这心,得干干净净。」
胡表真也赞同地点头,说:「老夫人不排外戚,一视同仁。学生眼界狭窄,受教了。」
「外头人都说,丘生是活阎罗,平冈是怒菩萨,金裘是笑面虎,都是不好听的名。可有谁知道他们坐在这个位置上,到底是何等心境。」老夫人缓缓转身,拐杖一顿,和蔼地说,「胡大人,与其想着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不如静下心看看后生们,他们是国之栋梁,你与一干老大人也莫要做那般老官吏的姿态,勤恳授业,将本事传下去。兴许,他们也能做个滴水不漏的好官,你觉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