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白梨班的小生花旦, 台上眉来眼去你侬我侬,下了台,倒比台上还要亲厚。”
那人声音娇柔, 掩唇曼笑:“表嫂,自古便有断袖、磨镜一说,你可知两名女子是怎的做诸般亲密事?”
她抬起崔缇柔柔嫩嫩不事农桑的指,机锋暗藏:“欢爱如镜中月, 狠心一戳,不就破了?”
——
“娘子?”
不知她为何发呆, 裴宣拿起一束花在她鼻尖有意招惹。
嗅着这花香, 崔缇隐隐约约懂了,女子与女子欢好,大抵是要用手指的。
照这般想也难怪夫君偶然听到这话会气得不顾‘表兄妹’之情, 狠心训斥自幼千娇百宠长大的窦清月。
她还记得, 前世窦清月在西京素有才女之名, 知书达理, 又为名门之后, 喜欢她的儿郎数不胜数, 却未曾传出她与哪家郎君走得近。
窦家夫妇将女儿视若掌上明珠,便是她的婆母也爱极这颇具才情、体弱多病的外甥女, 几次留她在裴府住宿。
她一时想得有些远, 待意识回笼发现自己仍盯着裴宣手指不放,眼睛仿佛被烫了下,匆忙移开。
裴宣笑道:“娘子,你不喜欢我为你采摘的花吗?”
看不见花的颜色, 闻一闻花香也是好的。
她不气馁地继续用新鲜的花儿招惹她爱害羞的娘子, 崔缇鼻尖、发顶染了栀子花的香, 舍不得和她置气,又不能放任她‘犯上作乱’,软声道:“喜欢。但你不要闹了。”
“那你亲亲这花儿?”
这是什么古怪要求?
崔缇打心眼里清楚眼前的夫君还没成长为前世说一不二的国之重臣,还保留着少年的烂漫纯真,就拿方才用花撩人的事儿,放在上辈子裴宣是断不会做的。
念头轻转,她分外爱惜此刻的裴宣,忍不住照着她的话去做,嗅着花香,温软的唇亲在纯白的花瓣。
裴宣目色微深,握着花的手紧了紧:“我去把花插.进花瓶。”
崔缇微抿唇,只来得及看到她转身的背影。
行事光明为人正直的裴修撰很快找好一尊通体白色的玉瓶,回头瞥了瞥崔缇,犹豫再三,将那支被娘子吻过的花儿抽出来额外放在一旁。
崔缇假装看不见,想看看她到底要做什么。
“插好了,我去给花儿浇水。”
她抱着花瓶往外走,崔缇摸索着站起身,轻手轻脚挑开帘子,在门口看到低头吻花的小傻子。
吻过那支花,裴宣环顾左右,一派淡然地将花别在腰间,抱着花瓶前去蓄水。
她走了没多久,白鸽麻溜跑过来:“少夫人,郎君有没有怪罪奴?”
崔缇满心坎还是裴宣偷偷摸摸和她亲吻同一支花的情景,没留意她说话,看她不言语,白鸽小脸发白:“不会罢?郎君不会恼了,要把奴婢赶走罢?!”
“没有的事。”
她伸出手,白鸽凑过来扶好她,恨不能指天起誓:“天地良心,奴真没有说郎君不行的意思。”
“所以啊,你以后不要乱说话了,背后编排人被听到,亏了是她,换了外人定要和你计较到底。”
“是,是,少夫人说的是,奴记住了!”
她是记吃不记打,崔缇只能多照应她一些,回到屋里,她慢条斯理道:“我有意请夫君为你改名。”
“改名?”白鸽一脸不解:“为何要改名,我唤作‘白鸽’不好听么?”
“娘子?我回来了。”
免得发生上次的尴尬,裴宣抱着花瓶提前出声提醒,白鸽闻声不用吩咐屁颠颠跑去为郎君挑帘子,好好一个姑娘家,做起这事来竟像个狗腿子。
崔缇看不见她的小丫鬟如何行事,裴宣看得真真的。
她乃宰相之子,幼承庭训,享受的是大昭高级别教育,来往的皆是有学问修养的友人,在她眼里,她喜欢的姑娘当与别的姑娘不同,没想到心上人身边的丫鬟也与旁的丫鬟迥然。
因崔缇的缘故她对白鸽有着独一份的感激,拿话调侃道:“这可不是白鸽姑娘恼我烦我的时候了。”
白鸽臊得很,却也因裴宣提及初见的情形心弦放松下来。
也是,谁敢想她们住的小破院,墙头会栽下一个顶顶绝妙尊贵的好郎君呢?
“你们刚才在说什么?”她放好花瓶欣赏几眼,折身挨着崔缇坐下。
“在说给白白改名的事。”她一身的学问都是裴宣传授,比之远不及,提议道:“夫君赠她一个新名如何?”
裴宣略略沉吟:“号钟、绕梁的名取自上古四大名琴,你想和她们一样,还是想要不一样?”
自知定要改名,白鸽不假思索:“要和她们不一样!”
“你很喜欢白鸽这名?”
白鸽不知想到什么,忽然脸红:“还行?”
“那唤作白棠好了,棠乃海棠树,喜阳,长寿,棠又与糖谐音,听起来甜甜的,怎样?”
得大昭最年轻的状元郎赠名这自然是好,说出来极有面子,看在极有面子的份上,白鸽忍痛不做“白鸽”,福身一礼:“奴,白棠,多谢郎君!”
“白棠这名好。”崔缇赞叹道。
喜阳,长寿。也是她对白鸽的衷心祝愿。
裴宣从袖袋取出一锭银子:“这是给你的‘镇钱’,你收好。”
白棠受宠若惊地接过,说了几句吉利话,起身为主子沏茶。
所谓‘镇钱’是大昭独特的风俗讲究,改名隐有改命之意,寻常人的名字多是爹娘所起,轻易不改,一旦改之,需有身份较长的人赐下银钱,以此镇一镇命里可能出现的灾劫。
“我看她的模样不像是很喜欢这名。”
崔缇掩唇笑:“她会喜欢的。”
果不其然,白棠出去烧水的功夫,等回来,院里几乎所有人都晓得郎君为她改了名,从今天起,她不叫白鸽,改叫白棠了!
裴宣巴不得和自家娘子多说话,两人围绕“白鸽”“白棠”多说几句,阴差阳错地又让崔缇想起一段因由。
白鸽之所以喜欢“白鸽”这名,一是她叫了十几年的“白鸽”,习惯使得,二嘛,举凡风流才子总爱以‘乳鸽’形容女子酥.胸,这在白鸽看来是很风光的事,名字起得人见人爱白白胖胖,她暗地里以此为荣。
前世初初从她嘴里得知这始末,崔缇惊得无言以对,好在“白鸽”终于成了“白棠”。
文文雅雅,哪里就好,就是太端正了,衬得她的小丫鬟愈发不正经。
想着想着她笑出来,裴宣自是爱看她笑,便问她为何发笑,崔缇吞吞吐吐不肯说,最后闹了个红脸,含羞带怯地讨饶才让裴宣不再追问。
号钟在门外回禀:“郎君,少夫人,表小姐来了。”
……
还没走到正堂里头传来欢声笑语,裴宣道:“表妹是舅舅和舅母的独女,自幼多病,素有才名,阿娘很是爱重她,有时候我这做‘儿子’的都得排在后面。
“不过你无需担心,阿月性子极好,体贴温善,你与她应是合得来。”
性子极好,体贴温善。
崔缇慢慢咀嚼这八个字,暗道:再过几年你可不会这样说,你会说你很失望,甚至要和她断了来往。
“夫人,表小姐,郎君和少夫人来了。”
松直堂,头戴红翡滴珠金步摇、身穿暖白色罗裙的少女闻声抬眸,见到裴宣的第一眼,苍白的脸颊焕发出别样生机:“表兄!”
她迫不及待喊人,待瞧见与裴宣穿同色系的盲眼女子,神情微怔,很快眼底聚起细微的怜惜。
“姑母,这便是我那表嫂罢?当真是好一个妙人,和表兄站在一处,竟像极了天外来的仙女。”
裴夫人被她哄得眉开眼笑:“哪有你说得那般夸张?”
不过有人盛赞她的儿媳,她到底是喜悦的。
裴宣扶着崔缇上前:“表妹,来见过你的表嫂。”
窦清月乖巧应话,柔柔见礼:“清月见过表嫂,早听说表嫂容色惊人,有沉鱼落雁之美,今日见了,便知传闻还要逊色三分。”
“阿月谬赞了。”崔缇摸出备好的见面礼送给她。
得了见面礼,窦清月瞅瞅裴宣,又瞅瞅两人相互依偎的亲昵模样,笑道:“表兄不厚道,若提前几日得知你们成婚,说什么我也要赶回来庆贺,这下好了,所有人都在,独独我不在,真是好没意思。”
她话音一转:“不过谁教我念着表兄的好呢?快把我送给表兄表嫂的礼物呈上来。”
裴夫人在那笑吟吟见她们斗嘴,裴宣以男子身份立世,且为兄长,哪好和妹妹计较?她说不过窦清月,连连赔礼,没几句便关心起她的病情。
“早知我就不去岭南求医,平白错过表兄表嫂的婚礼。”
窦清月脸上的失望遗憾真真切切,裴宣不擅长与女子打交道,笨嘴笨舌,崔缇适时开口:“表妹有这份心,我和行光很是心领了。”
“看来表嫂很满意我这表兄?”她全然一副揶揄好奇状,令人说不得骂不得,裴宣一脸无可奈何,崔缇默默红了耳根。
还是裴夫人拉住自家病歪歪的外甥女,让她放过才成婚的新人。
下人们一前一后抬着绣好的贺礼进门,众人的注意力被转移。
红布扯开,竟是一幅用金线绣制的百子千孙图!
裴夫人笑意微滞,眨眼心疼起窦清月来,待发现她指腹多出的针孔,更是直皱眉头:“你操心她们做甚?早和你说了,损耗心神的活儿与你无关,你——”
“姑母,”她窝在裴夫人怀里撒娇:“这是我做妹妹的心意,我又不是废人,谁都可以贺一贺表兄,换了我就不成了么?”
“你呀你,强词夺理,这要被你爹爹看见,你表兄也得跟着吃挂落!”
窦清月娇憨一笑,看了看裴宣,观她长身玉立,眉目温和,扭头和裴夫人说小话:“爹爹才舍不得呢。”
尽管崔缇看不见她们如何互动,单是听也听得出婆母对外甥女发自肺腑的喜欢,而站在她身旁的人虽说话不多,但这个时节的裴宣,对她表妹也是实打实的好。
一家子骨肉,窦清月一来,她这个裴少夫人再次回到被人遗忘忽视的边边角角。
活了两世她都不敢说看懂看透了这个表妹。
午膳,宰相大人被陛下拉扯着在宫里下棋,裴家大厨做了满桌子菜肴,崔缇是新妇,紧挨着裴夫人坐,窦清月则坐在裴夫人右边,如此,裴宣只能坐在娘子和表妹中间。
窦清月患有心疾,一年到头出来的次数不多,只与裴家多亲近。
听着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崔缇自在了小半日的心没来由地虚虚浮浮,满堂喜庆声中,她竟连为裴宣夹菜这样的小事都做不到。
米饭到了嘴里食不知味,崔缇不想在这场合让人想起她目盲,面上始终挂着温柔不失礼的笑。
同桌进食,有婆母和表妹在,她不好总去看裴宣,视线收回来,眸子低垂又有些走神。
裴宣一不留意被虾壳扎了手,扭头见白棠去壳的动作干脆利落,气息沉了沉,剥虾的动作明显快起来。
窦清月看着她漂亮翻飞的手指馋得很。
她很喜欢吃府上大厨做的大红虾,可虾这东西吃起来不够斯文,要有人剥好壳才好入口。
曾经借着表妹之名她从裴宣这儿讨来两分便宜,可惜裴宣识文写字天赋一顶一的好,做起俗务来手很笨。
且这人看似如春风般温和,实则骨子里的好胜心一点不少。
打那以后就很讨厌吃需要动手才能入口的食物。
但今日饭桌上摆了两盘红虾。
再去瞅表嫂身侧的小丫鬟剥起虾来快得眼花缭乱的手,何人与她同爱吃这带壳的东西可想而知。
眼睛转动,想着满盘子堆起来的虾肉总有几只该匀给她,心中升起满满的期待。
眼看最后一只红虾被粗暴去了壳,她张张嘴。
“娘子?”裴宣先白棠一步,献宝似的将堆满虾肉的瓷盘推过去。
见是她,崔缇心情顿好。
很快蘸料的小碟子也被挪到她手边,裴宣如释重负,声音放得很低:“娘子,我剥得快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