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赶上分派差事,秦川刻意起了个大早,还顺道唤醒了院里报更的红冠大公鸡。
此时天色尚未明晰。
夹道而生的花木草叶间,正是露水最盛时刻。
裤脚偶尔刮过径边花叶,剐蹭出些“沙沙”声响。
不过短短百步,便已将整条裤腿浸湿。
等到天色渐明,行至小院外头,就连青灰色的杂役素衣上,也落了不少湿痕。
“师太,朝雨师太!”
秦川驻步院外,轻声呼喊一句。
稍候片刻,院落禁制应声而消,这才抬步踏入其中。
嗯……
好凉……
甫一进入院中,秦川便觉有些异样。
虽说昨日清扫之时。
便已察觉这小院里,似乎比别处凉爽一些。
但当时日头正盛,感官并不强烈,又忙着打扫完成差事。..
也就未曾太过在意。
今日来得早些,衣衫裹了一身露水。
凉气侵袭在濡湿布料上,瞬间显得格外阴冷。
尤其是湿透了的裤脚处,更是沁凉入骨,如坠寒窟。
秦川微微打个寒颤。
不由将目光投向院角,那幅由歪槐、古井,还有一幅黑猫戏鸦图,共同构建而成的诡谲景观。
就这几样东西,全凑在一块儿,阴气想不重都难。
在这种地方住得久了。
轻则郁郁寡欢、阴邪入体,堕入魔道。
重则……风湿骨痛、类风湿关节炎。
也不晓得柔柔弱弱的小师太,能不能经受得住。
“是秦大哥吗?”
胡乱思忖之间。
软软怯怯的少女糯音,从正堂主屋轻然飘出。
“朝雨不便外迎,还请屋里一叙。”
秦川晃晃脑袋,回过些神来。
面上稍稍正色,紧了紧衣襟,踏步入内。
宽敞厅堂中,虽然依旧稍显简朴,但已比昨日整洁许多。
初升阳光从屋顶亮瓦间,斜斜倾洒下来,照得屋里亮亮堂堂、窗明几净。
身形削薄、弱柳扶风的素衣小尼姑,眸中毫无神采,只余一片凄白。
正一只手扶着光洁的柳木桌边,摆好了两只白瓷茶杯,又摸摸索索去拎茶壶。
或许是今晨阳光照得通透。
又或是风雨飘摇,终于安顿下来几分,心头哀愁舒缓了些。
昨日看着苍白如纸的面庞上,稍稍多出几分红润血色。
本就眉目如画的面容,显得更加娇柔欲滴、惹人垂怜。
“我来吧。”
秦川见状,随口道了一句,快走两步凑上前去。
将茶壶茶杯接到手中,自顾自斟上茶水。
“劳烦秦大哥了。”
朝雨双手松开,一时有些局促无措,只得挤出几分微歉笑意,轻柔道了声谢。
秦川端起微凉茶水,一饮而尽。
这才侧过身去,将身后背篓解了开来,轻轻放到地上。
“这是毛巾……这是皂角粉……这是糖罐和盐罐……”
一样一样取出来,递到小尼姑手中,让她自行摆放归置,日后一个人时,才好方便取用。
“要不以后每天,还是叫人从膳房送饭上来吧,也耽搁不了什么事。”
耐着性子,一样样交代完毕。
秦川沉吟片刻,还是出声建议道。
放任一个盲人小姑娘,每天自行生火煮饭,始终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秦大哥多虑了,朝雨幼时便已失明,这些年早都习惯了。”
小尼姑却是依旧坚持,不愿与人多添麻烦。
一边摸索着归置瓶瓶罐罐,一边含笑应答道:
“莫要看我瞧不见东西,先前在庵里时,师傅们都夸我手艺巧,饭菜煮得好吃哩。”
提起水月庵里往事,动作言语之间,不由微微一滞,面上闪过些许悲楚。
旋即又舒缓一笑,兀自继续说道:
“既然秦大哥不信,中午正好留下来吃些斋饭,也好尝尝我的手艺。”
强忍悲痛、悲中含笑的坚毅模样,更显几分风姿。
看似娇柔瘦小、弱不禁风的身躯里。
饱含着积极向上,坚强乐观。
听得秦川面上稍许动容。
想想昨日初见之时,居然还胡乱臆测,觉得人家是天煞孤星。
一时间心头生出半分愧疚。
“嗯……午饭就不吃了,院里还有差事要忙呢。”
不过动容归动容,时间已经浪费得够多了。
要是再不快些回去,可就赶不上活儿了。
当即施施然站起身来,言语之间,语气愈加客套:
“以后每隔三五日,我便送趟食粮上来,若是有什么需求,尽管提就是,千万莫要与我客气。”
反正已经有人付过灵石了,随手之劳而已。
“那就先谢过秦大哥了,秦大哥可真是个大好人!”
小尼姑自是也不多留,莞尔一笑,露出个浅浅酒窝。
“正好现今屋里还有些杂乱,等到收拾工整,更加熟悉适应一些。”
“再请秦大哥来做客,到时再好好尝尝朝雨的厨艺!”
巧笑嫣然、娉娉婷婷。
也不知是何等样的苦难。
才能令得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出落得这般乖巧,这般深谙世事。
生活啊,真就是个王八蛋。
秦川暗叹一句,也不再多留。
简单与朝雨约定下来,自顾自走出房门。
行至院落之中,阴冷气息再度萦绕身周,直欲侵体蚀骨。
秦川瞥了一眼庭院角落,那一株叶片轻晃的歪脖子槐树,还有苍凉荒旧的石沿古井。
心里寻思着,去哪儿寻摸两道灵符,稍微给镇上一镇。
“嘶……呼呼……”
“咯咯……咯咯……咯咯咯……”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倏忽之间,一连串打着寒颤、唇齿磕碰,断断续续之声,蓦然传入脑海。
“好……好冷啊……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怎会如此阴凉寒冷……”
“咕噜咕噜咕噜……石……石盖兄,能不能稍稍偏一偏,漏些阳光下来……”
“没……没用的,你看上面的槐兄,全身都沐浴在阳光里,还不是冻得直打摆子。”
声音来源很明显。
正是院里那处,看似阴气森森、晦暗逼仄的角落。
秦川这才猛然惊觉。
明明这时候山间并无风息拂过。
那株还算茂盛的歪脖子槐树,枝叶却是止不住地轻摆微摇。
乍一看去,仿似是惧怕着什么,在颤颤发抖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