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陈解元带着魏来和孙子陈子枫一同前往睦亲坊的宗学。
拜见督学的时候,陈解元介绍魏来是新城书局的执事,这位赵姓的宗族督学看着魏来这么年轻,脸色微微有些不悦。但是,看在与陈解元老掌柜多年的交情上,也并未发作。
此时,宗族子弟们正在上课,督学对陈解元笑道:
“今天授课的,是新来的一位教师,两位可有兴致旁听一二?”
督学引着三人来到来到授课的明德斋,在西侧厢静坐,隔着半人高的木质格栅,正好可以一窥端详。
督学在陈解元的耳边低语了几句便走开了,陈解元面露惊色,向对面看了一眼,但是并未做声。
魏来观察到在对面东侧厢的格栅后,隐约也有人影晃动。
此时,只听得课堂上那位不断捋着自己山羊胡子教师说道:
“圣人之训,言而总之,重在忠孝二字是也!大家学了几个月的圣人之书,谁能说说,何为忠孝啊?”
坐在最前面的一个胖胖的小孩说道:
“忠就是对皇上好,孝就是对父母好!”
“不错不错,赵璩皇子说的很对,我们做人啊,最紧要的就是对皇上忠,对父母孝,这是自古不易的至理。在座的各位,都是天生贵胄,未来乃是我们大宋的梁柱之才,所以以后凡事都要先思忠孝二字!”
教师道。
众学生无不点头称是,只有另一个也坐在最前面的,瘦瘦的孩子眼带困惑,若有所思。
教师见学生们捧场,更加来了兴致,道:
“关于忠孝,我给大家出一道题,考一考大家,看看你们是否真的悟其真谛了!”
学生们一听出题,都兴奋的跃跃欲试。
“比如我大宋和金之间吧,双方打了那么多年仗,兵连祸结,生灵涂炭!自当今皇上历尽千辛万苦南迁以来,与民休息,世人方得以处盛世承平,享安居乐业,免受刀兵战火之苦,可亦有人始终叫喊着北伐北伐,要与那金人再启战端,这其中,忠孝几何啊?”
教师笑眯眯地望向学生们。
那个叫赵璩的胖胖的小皇子又抢话喊道:
“我觉得天下是我赵家的,臣子们凡事就应该听皇上的,皇上说什么就是什么,这就是忠!我们做儿子的,就更应该听父皇的,不能违逆于他,这就是孝!”
教师显然对这个回答非常满意,又笑着对前排那个瘦瘦的学生问道:
“赵昚皇子,你觉得赵璩说的如何啊?”
叫赵昚的瘦瘦的皇子想了一下,低声道:
“我觉得赵璩皇弟说的对,也不对。”
“这又是何意啊?”
教师奇道。
“做臣子的,做儿子的,对皇上尽忠进孝,此乃天理人伦,自然是应该的!”
赵昚道,
“但是,孟子也说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就是说,君主也要把百姓和天下放在心上,不能仅凭一己之好恶。与金国究竟是战是和,也要倾听民愿民意才对。”
在格栅之后的陈解元和魏来,听到这个十来岁的皇子赵昚有这般见识,也不禁暗暗点头赞许。
可教师明显有些不悦道:
“赵昚皇子,看来,你对这忠孝之道的领悟还是没有赵璩皇子透彻啊!”
赵昚似有不服之意,小脸憋的通红,但是并未再做争辩。
同样涨红脸的,还有格栅后的赵子枫。
陈解元见状,连忙用力按了按孙子的肩膀。
只听那教师又说道:
“各位学子,关于刚才的问题,其实有处重要关节,你们可曾想过,当今圣上的父皇徽宗先主的棺椁,至今仍遗留金地,当今圣上的生母韦太后,至今仍羁控于金人之手。倘若战端再起,将置他们于何地?为今之计,只有与那金国议和一途,才能早日迎回先帝之灵柩,早日实现母子相见之亲情,这才是皇上最着急之事,这也才是圣人所谓的“忠孝之道”啊……”
教师话音未落,陈子枫已然气愤难平,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冲口一句:
“你这厮说的这是何等屁话!”
他的这个突然失控的举动,吓坏了陈解元,大惊失色的他连忙去捂陈子枫的嘴!
可是这句话依然被课堂上的师生尽数听到,顿时间一片嘈杂议论之声,众人目光纷纷看向西侧厢。
那教师也被这突发状况搞的恼怒不已,高声喝道:
“是谁如此大胆,竟然敢在宗学大放厥词!”
此时,陈解元老掌柜已然吓的魂飞魄散,不知如何是好。
陈子枫倒是不怕,正要再站出来,不想,魏来一把拉住了他,自己却站了起来。
“恕小人无理,在下只是觉得教师所言,大谬不然!”
“你是何人,在此处大言不惭!”
教师打量着素服短衣的魏来一下眼,怒问。
“在下只是一介布衣,偶然听得教师一番高论,却觉得很是不以为然!”
魏来凛然道。
“反了反了,你一个卑贱草民,竟然敢在这宗学圣地如此放肆喧哗,快来人,把他拿了,解送官府治罪!”
教师猛然被一个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小子一顿羞辱,有些歇斯底里。
门外的宗学几个护卫听到教师的话,立刻冲了进来,眼看就要将魏来擒下!
千钧一发之际,一位老人突然从西侧厢格栅后站了起来,只见他身穿紫色曲领大袖公服,腰间束玉带,配黄金鱼袋,须发苍然,仪态威严,沉声道:
“都退下,不妨听他说说!”
课堂上的众人,包括督学还有那些冲进来的护卫,看到这位老人,都是一惊,连忙纷纷行礼。
那位嚣张的教师更是瑟然战栗,打掬不止,连说
“小人参见赵宰相!”
原来,方才督学与陈解元耳语的,就是今天在东侧厢还有一位旁听之人,此人不同凡响,正是当朝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使赵鼎!
这一大串官衔看似啰嗦难懂,其实就是当朝首辅,排名第一的宰相。
“年轻人,来,你说说看,这位教师哪里说的不对啊?!”
赵宰相不怒自威,面沉似水望向魏来。
魏来冲赵宰相微微一鞠,转向教师道:
“先生,我想问您一句,圣人之道的要义难道仅只忠孝二字吗?”
教师白了白眼,道:
“你这粗鄙下人,懂什么圣人之道,我言忠孝难道有错!”
“您是鸿儒,我乃白丁,天差地别,但是在下好歹也识得几个字,读过几页书,总觉得先生所言并不尽然!”
魏来朗声道,
“我想请问先生,圣人讲仁义忠孝,先生为何对诸位学子只谈忠孝而不讲仁义呢?!”
“这,这……只是还未讲到那里罢了……”
教师脸上一红,嗫嚅道。
“你接着说!”
赵宰相沉声道。
“诸位,小人窃以为,所谓仁义忠孝,仁义在前,忠孝其后。忠孝固然可贵,但个人之忠之孝毕竟是私德小善;而仁义乃煌煌天理,为天下苍生计,求仁追义,才是大道通途!”
魏来声音并不高亢,但是,在安静的课堂上,显得掷地有声。
他接着又说道:
“先生于宗学之上,传授圣人之训给宗族皇子,难道不应该先让他们做仁义之士,养浩然之气吗?!”
此时,教师脸色红一阵白一阵。
“刚才先生谈到宋金之争,我倒想讨教,金人占我国土,杀我黎民,掠我财物,凌我妇孺,更有靖康之耻,东京化为焦土,二帝沦为臣虏。如此不共戴天的国恨家仇,但知仁义之人,但有血性之人,宁可忍乎!”
魏来继续说道,语气中也略带了一丝怆然。
“我辈不才,不过市井黔首,引车贩浆者尔,然位卑未敢忘忧国,也知道孔夫子所言,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怎么,如此简单的道理,先生却不懂吗!”
“说得好!”
沉寂中,那个瘦瘦的赵昚皇子高喊了一句,随后,课堂上的学生们一片击节喝彩之声!
“你,你,你这种思想太危险了……”
满脸尴尬的教师指着魏来嚷了一句,在学生们的一阵哄然中,灰溜溜的跑出了明德斋。
宰相赵鼎肃穆的面庞上,也泛起一丝浅笑,问道:
“小子,你姓氏名谁,是做什么的?”
“草民魏来魏怀远,只是新城书局的一名襄理,方才唐突了,还望相爷恕罪。”
魏来拱手道。
“魏来……嗯,看来你对圣人之训还是颇有心得的,一个书局的襄理能有这番见识,也确属不易了。来,这是我的名刺,以后若有什么紧要事,可以来我府上找我,将它交于门房即可。”
赵鼎说罢,把一个宽四五寸,长七八寸的红漆小木片交到魏来手中。
又朝向瘦瘦的赵昚和胖胖的赵璩严肃的说:
“两位皇子,们务必要苦心钻研圣人之道,切不可稍有懈怠!”
随后,便翩然而去。
众人连忙随着出去,送走了宰相大人,督学回来的时候,依然在擦额头上的汗,冲着陈解元满脸的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