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提醒的是,刚才秦相所献之物,朕甚喜欢,差点忘了宗学教读的大事!”
高宗的眼光,终于离开了手里的那个小匣子,正声道,
“宗正司向朕禀言,之前由陈家书铺所印制的宗学用书,甚为精致妥帖,朕已经下令褒奖之。我朝自定鼎以来,以文华教化四民,非只朝廷之功,亦赖民间之响应,宗学所用之教材,事关国体,不可疏忽,今日我便要看看,卿等所为如何!”
听到高宗皇帝这番话,司徒靖甚是激动,他以为,自己和新城书局上场的时间到了,正要趋步上前上前,忽见另一侧后面一人先他一步走上前去!
钱辅仁!
司徒靖和魏来都讶异无比,这厮从哪里冒出来的,刚才并未见他啊!
只见钱辅仁扑通一声跪倒在皇上皇后面前,叩首道:
“皇上万岁,娘娘千岁,小人乃临安府钱家书坊钱辅仁,受宗学之委托,特制《孟子》书样一套,恭请皇上皇后御览审鉴!”
什么情况?!
钱家刻印的样书竟也是《孟子》?!
司徒靖脑袋一阵发懵。
“钱家书坊,嗯,朕有印象,记得前一阵秦相曾经给朕献过一套《苏子词选》,你家刻印的书籍甚为精美,竟不亚于国子监御印。这《孟子》也是朕常读的枕边之书,快把你的样书呈上来吧!”
高宗言罢,几位侍从便将一个极其精美的书箱抬了上来。
钱辅仁小心翼翼的打开书箱,再打开包裹绸幔,取出两本书,双手跪呈在高宗和吴皇后面前。
“钱掌柜,你且说说,这书和寻常刻本有何不同之处啊。”
高宗皇帝仔细看了看书的装帧,又打开翻了几页,甚为满意。
“启禀皇上,钱家书坊蒙圣恩得此机会,自当倾尽全力。”
钱辅仁见皇上笑容满面,不由心里有了底气,
“这本《孟子》样书所用纸张,乃是最负盛名的澄心堂纸。”
此语一出,举殿皆惊,就连高宗也忙问道:
“澄心堂?这可是人间绝品啊,这纸出自徽州,享誉天下,是那南唐后主李煜所御制,当年扬州太守刘原父曾得百张,将其中十张赠与欧阳修,欧阳修又将其中两张赠与梅尧臣,梅写诗赞曰“滑如春冰密如茧”,如今,就连朕在大内,都不敢多用啊!”
高宗的夸赞让钱辅仁更加兴奋,又道:
“陛下,样书所用之墨,乃是南唐李超、李廷珪父子亲手所制之墨,为小人祖上所传之物!”
殿内闻言又是一番骚动,大家都是文坛名士,自然都知道这“李氏之墨”的分量。要知道,在宋代,有“黄金易得,李墨难求”之说,据说李廷珪制墨,要用松烟一斤,加珍珠三两,玉屑和龙脑各一两,再加生漆调和后在捣十万杵才能够制成,可谓价值连城。
“贵人自用贵物,此外,小人还专为宗学各位皇族贵胄定制了上好的蜀中金丝楠木的专用书箱,其中印匣内还附有一方福建寿山田黄石以备皇亲们治个人之钤印!”
钱辅仁越说越得意。
听完这番话,艺术品味极高,对纸墨钟爱极深的高宗赵构龙颜大悦,连声称好:
“哈哈哈,好你个钱家书坊,果然名不虚传,为朝廷宗学做事如此用心,想的如此周全,十分难得啊,皇后,你意下如何啊?”
吴皇后听着钱辅仁一番炫耀,面色沉静,并不动容:
“陛下,宗学大事,臣妾不敢多言,不过窃以为,钱掌柜尽了心力,书印的也确乎上佳。只是,这般用料稀贵,用于宗学幼子,是否过于奢靡了……”
吴皇后这番话,声音不大,高宗未太以为意,倒是赵鼎等有些人面容沉峻,微微点头。
这时,宗学督学上前道:
“陛下,这次同做样书的,还有一家新城书局,乃是陈家书铺老掌柜陈解元所推荐,是否也要一观?”
“哦,既然是陈老掌柜所荐,想必有过人之处,呈上来看看吧。”
高宗道。
司徒靖赶紧打开书箱,不想一看之下,已吓的魂飞魄散!
原来,书箱之内,原来的书籍都不见了,只剩下一箱草纸!
我的书呢?!!!!
司徒靖眼前一黑,险些晕倒,幸被魏来和婉儿将将扶住。
这可是在皇宫大内,皇上和皇后就坐在面前,马上就要看样书,可是新城书局的书却不翼而飞,这已经不是比书胜负的问题,这是欺君罔上的灭门之罪啊!
看着几近瘫软的司徒靖和手足无措的婉儿,还有面露奸笑不时瞥向这边的钱辅仁,魏来一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
但是,现在不是分辨是非曲直的时候,要紧的是,如何迈过这个坎儿,他飞快的转动着大脑——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包括皇上和皇后在内的所有人,目光都投向这边,等着看新城书局的样书,到底与钱家书坊的书孰高孰低。
司徒靖早已瘫软不能前行,魏来猛然拿起一沓草纸,径自向皇上皇后走去。
众人看着这青年手里拿着的东西,都目瞪口呆,不明所以。
高宗赵构看到这个匆匆走来的年轻人,也心生茫然。
只见魏来从容请安:
“圣上,草民乃新城书局襄理,今日受掌柜之托,特向陛下献书。”
高宗奇道:
“书在何处?”
“书在草民手上,亦在陛下掌中,更在万民心里!”
“你何出此言,细细道来。”
“陛下,蒙陈家书铺陈解元老掌柜举荐,督学信任,让新城书局参与此次宗学教材的样书之选,书局下上无不欢喜莫名,誓言尽心竭力,以不负圣恩浩荡。”
魏来正色道,
“我家司徒靖掌柜,选上等之纸墨,汇顶级之工匠,集精绝之技艺,做成样书。但是,无论我辈如何用心,仍深感不足以彰显诚挚之意!”
“哦,这却是为何?”
“陛下,宗学乃皇室贵胄知书成人之地,此间之少年,未来将为我大宋皇脉之股肱。而草民以为,宗学之重,不止在皇家,更在于树天下之楷模,慰万民之文心!”
魏来这番话脱口而出,全场一片寂静,只等他下言。
“陛下,书乃千古文华之载体,其优劣根本不在纸墨外物之贵重,而在心血感召之挚诚,因故,草民斗胆进言!”
“你说!”
“天下无人不知,圣上精研自晋、魏以来至六朝之笔法,虽国事繁据,但未始一日舍笔墨,书法冠绝于当代,皇后翰墨修养亦超凡高绝,若以帝后之至尊,劳烦心神,为宗学御笔亲书往圣经典,以为教材之用,那又何必澄纸李墨檀匣田黄,即便就在这草纸之上,亦是天下学子之万幸,必将为千古文华之佳话矣!”
一瞬间的静寂无声后,整个大殿,随即爆发出一阵阵喝彩声!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书法冠绝于当代”这七个字,把“艺术家”宗高宗赵构拍的是舒坦极了,差点没冒出鼻涕泡来。
“哈哈哈哈,没想到你这个年轻人,倒是颇有见识!所言极是,所言极是!好吧,明日起,朕与皇后便如你所言,为宗学书写教材,连同太学也一并纳入!”
高宗朗声大笑道,
“对了,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
“草民魏来魏怀远。”
“好,你今日陈奏,甚慰朕心,待朕与皇后写罢书稿,以后太学宗学以及临安府官学的教材,就都交于你新城书局刻印吧!”
心情极度舒畅的高宗道,
“此外,朕还要赏赐于你,你想要何物啊?”
“草民不敢。”
“这样吧,朕手上一时也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就把这许叔微所制的七巧珍珠丸赐予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