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呀,”张岩说,“忘咧跟宝国要钱咧,一会儿支部得慰问慰问老茂儿家,才合个礼仪章程。”
“多少,我先垫上。”
“三百五。”
张之城翻翻口袋,囊中羞涩,尴尬不已,赵美然从小皮夹扯出四张“大团结”递给张岩,张岩退回一张,说:“多咧,要三百五。”
赵美然换张五十的递给张岩,问道:“叔,咋还有嫌钱多的?”
张岩说:“村儿咧风俗,老茂他儿媳妇是横死,给单不给双;再说,村儿咧的账也不宽裕,得把开口收严实。”
张之城说:“正好,张叔,小道消息,听说村财务还控制在原支书的人手里。我这刚来,顾及支部面子和团结问题,不好直接盘账,财务上咧事儿你跟咱简单说说?”
谈到这个话题,张岩显得忧心忡忡,赵美然把手一让,引着他们往张之城住的院子走去,边走边说:“饭热好了,叔来一起吃点,边吃边说。”
围坐在城餐桌上,张之城给张岩盛碗米粥,取过酒瓶子晃了晃:“来点儿早酒?”
张岩点头,张之城给张岩和自己倒了满杯,给赵美然倒了半杯。杯中乌黑粘稠的液体不是白酒,也不像葡萄酒,,赵美然偏过头问张之城:“真是十里不同俗啊,在乡里从没听过‘早酒’的说法,也没见过有人喝这个,这叫啥酒?”
张岩说:“这是秦酒,老,酸,香。”
“对头,”张之城看着赵美然,“后山有许多野果,老乡们上山劳作的时候就采着吃,吃不掉的就放在背篓里背下山来,蒸酿成酒。说是酒,其实跟果汁差不多。”
“那我尝尝。”赵美然一口下去,呛地几乎眼泪也流了下来,“酸,跟喝醋似地。”
二张一齐大笑。“就是要比醋酸些才好,才给劲儿,才提神儿。”张之城说,“可不是老乡们贪杯好饮,夏季天早,老乡们四点过一刻就要起床下地,想想看这是怎样的辛苦,不用‘早酒’提神几乎是不可能的。”
那股酸涩仿佛一下沁到赵美然心里,她撅着嘴缓了半天,把杯底全部倒进张之城的杯子:“大支书,村儿里千头万绪,您多提提神儿吧。”
张之城敬了张岩,张岩对村财政做了简单介绍。
村财政来源简单,主要有乡政府资金划拨、农业税提留和专项摊派等。乡政府资金划拨很容易理解,譬如本次乡政府要求木塘村出85个工,就会按照工时划拨劳力费用;农业税提留是“公粮国税”,不消说的;专项摊派操作空间比较大,譬如木塘村教学点校舍建设费用、教育摊派,村基础设施建设维护费用等,这是全部由村支部说了算的,也是验证村支书“镇不镇得住”的法宝。六双石通过摊派各项费用,好歹将村子里的自来水修上了,教学楼盖上了,支部也垫起了气派的红砖大瓦房,外墙镶上了瓷砖,门口摆上了石狮子。
“当然咧,”张岩看看四下无人,说,“支部还会有些‘计划外’收入,原先有条省道从咱村边边儿经过,咱村儿就设上了卡子收费,费用说是归公,用于贴补村民红白事儿。咱也学着专家说句话,理论上,今个给赵茂儿家慰问的三百五十块钱,还是从这里支出来的咧。”
干了一个多月支书,张之城已明白村子里自有一套符合村民利益的逻辑,尽管这套逻辑可能不符合“王法律例”,却符合“人情之常”,因此他没有着急发问。赵美然还不能明白,问道:“叔,私自在省道设卡收费,这是违背交通法的,村里头这样干,难道不怕司机去告状吗?”
张岩笑了笑:“这世上的事儿,你们还嫩着。省道外有国道,他们不去走么,非要绕到咱这年不拉屎的地方走省道,这是什么道理咧?”张岩捻起杯子灌一口早酒,酸得连连咋舌,他继续说道:“鳖孙们都超载咧,走国道万一叫‘马路橛子(指交警)’摁住喽,可就不是几十块过路费的事情了——”说到这,张岩笑了出来,“要说咱们市马路橛子也真他妈有办法,我就叫摁住过,嫌我开拖拉机拉得人多,不符合规定。我说咱村从来都是这样,不用拖拉机拉,用驴车?那样进不了市区。他说恁村这是毛病,脖子歪咧,得治治。你猜怎么着,把一车人弄到交警队,抄什么黄子《道路安全常识》,一人一根笔,十遍!我这大老粗写几个字儿,还有比他娘罚钱还要亲命咧,最后哭爷爷告奶奶地求着,罚了二百块钱才算完事儿。”
张赵相视一笑,心中欢快,张岩说:“你看看,要是那些超载的怂人叫摁住喽,还不把他们整治舒坦?”
“那人家就乖乖地交钱?”
张岩说:“一开始司机不掏这份钱,好几回直接就从卡子冲过去咧。狗日六双石硬是狠,他把三边带的治保队撤下来,喊了村儿里七老八十的老头老太太,在卡子边搭上棚子,放上瓜子。有大车过来,老头来太太站到路中间一招手,那车乖乖地就停下咧。很多司机常年在外边跑,都膀大腰圆五大三粗,但见了老头老太太,他就不敢沤硬屎!这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你不交,不交大伙儿就耗着,老头儿老太太们嗑着瓜子,点上亮子,能熬一夜。”
“该!”赵美然说,“这些超载的是该好好治治,我开车来的时候,省道路牙子都轧烂了,叫别人怎么过路!”
张岩看着张之城说:“你一来,六双石就把卡子撤咧,咱们是不是把卡子再设起来?这样村财政能去轻松一大块儿。”
当着赵美然,张岩点到即止,没有说明“一大块”是个什么样的概念,它指的是绝对值还是相对值?也许张岩以为张之城同自己一样,有着朴素的价值取向,即搂到支部的钱就是好的,管他什么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