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龙”、“幼虎”的上辈叔伯是砍过脑壳流过血的,实实在在的真龙真虎,小龙和幼虎们仰仗祖荫,终究也弄了个文凭,因此,不能说他们都是吃干饭的,只能说,他们把持衙门的时候,这个衙门除了为社会解决了几十个社会青年的就业问题,消除了一些不稳定因素之外,确实没为国家做出其他的特别出色的贡献。除了吴清华带勘测队外出那一次。
而吴清华也因这次带队,吃了挂落,那年机关单位精简机构,就卷铺盖卷回衡县来了。
因吴清华是第一批考出去的,衡县县志里载着他和其余几个熠熠生辉的名字,因此,吴清华人事档案寄回档案馆的时候,县政府办公室一度十分重视,要给他寻个合适的位置。吴清华的资料因此被荐到县地质局,地质局领导不算坏人,安排了几个真正懂业务的老学究来检验这个大庙落下的大神的成色。
吴清华专业学问不消说的,有个直性子的老学究甚至感叹“愿为门下一走狗”。“这老徐,平日七个不服八个,竟甘愿给吴清华当狗?”局领导扶着眼镜,掐了烟,说:“安排到会议室,我见见他。”
很顺利,一切都很顺利,尽管会面过程中吴清华几次露出面对领导时的憨厚与不适,但都被办公室主任以过硬的应变素质巧妙地圆过去,事故出现在结尾。其实局领导早看过吴清华的资料,知道他带队出去的时候,违抗命令,深入险地,此刻想试试他的心性,就问道:“你蛮优秀,却因为违抗命令遭到这样对待,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这样做吗?”
局领导和办公室主任四只眼睛看着吴清华,话已至此,只要平缓收煞,大概率还是会被留用的,瞿料吴清华拍案而起:“天大地大,哪儿他娘的不是干呢,我不后悔。还有,档案上或许没写,我被开销,还有一条原因,那就是,为了我那死去的队员家属抚恤问题,我把茶叶泼到了局长没毛儿的脑袋上,我很光荣!”
机关首重团结,个人要融入团体。
“容不下。”出了会议室,局领导摇摇头,办公室主任职司还要维持与县政府关系,怕拒绝了县里推荐的人,面上不好看,于是从旁提醒道:“老徐那样服他,怕没些真本事?还有,是不是考虑下推荐背景?”
“你的意思我都明白,”局领导正色说道:“他是太有本事了,如果留他在咱们这儿,就像雀笼圈鹰,早晚要憋死的,档案给退回去吧。咱们这儿没有百花齐放的环境,没法子创造平台给他、我成全不了他,也不愿毁了他。”
局领导这番话,“太有本事了”五个字是题眼,办公室主任没砸吧出讽刺的味道,知道局领导确是惜才。但命令为重,迟疑片刻,他带上档案,要了车,退还档案,亲自送吴清华回乡,须知,纵算县级机关的传达员,已是常人巴望不上的美差,回乡路上,吴清华却对结果问也不问。
吴清华下车的时候,办公室主任实在想不透,竟有人对自己前程这样漠不关心,忍不住问道:“你不问问谈话结果吗?”
“还用问吗?”吴清华说,“如果接收我,还劳您这个‘三把手’亲自送我?”
真是洞见!若非熟透了机关做派的人,肯定还以为这是准备接收自己了呢。
又他妈是呛管子!话头就在这儿被掐死了,以办公室主任之智,也不知该说啥应应景了。司机调转车头,忽然停下,办公室主任探出头来,对吴清华转述了局领导的话。
奇迹发生了!方才一脸冷漠,对前程命运殊无所谓的吴清华,脸埋在胳膊里嚎啕起来,“领导懂我,他懂我啊!”办公室主任回去复命,转述了见闻,局领导慨然良久,拨转话机,随后对办公室主任说:“你再去一趟档案局,把他的材料取回来。”
“好!”办公室主任不明白素来冷静的局领导为何今天这样感情用事,但这个问题不劳自己多问,下一句话才是展现自己这个办公室主任修炼道行的时候,他说道:“我即以办公室名义周知人事股,走简易程序,政审考察,迅速发聘。”
以往总能得到一声拖着长音的“唔”,这次却得到句“你不用管了”。办公室主任讪讪退出,再次去档案局的路上,他想:姓吴的真是个妨人精,走了走了,末了儿还害我一次,此处果真容不下他,局领导法眼不花!对于主任来说,猜不透领导心思,可能也算一种丢脸吧。
吴清华没想到的是,几天之后,在地里灰头土脸刨弄东西时,收到了县中聘书,县中是衡县最好的中学,这一下,吴清华的脸面随着编制和干部身份的失而复得而失而复得,妻子喜极而泣,跑到吴清华老房子里托辞安慰,实则敲敲打打,讽刺挖苦的邻里尴尬着起身离去。
但他妈的,就是那一次,吴妻却险些跟她那“挨千刀的促狭鬼,八辈子不得发迹”的“混蛋男人”离婚,原因也很简单:吴清华不动声色,把县中聘书退了回去!
“你莫欺我娘家不在这里,惹恼了我,我还是要走的。”
“株洲到这两千里地咧,买得到票你就走。”
“我是山甸甸里跑大的,十八岁上跟了你,没指望过自家男将伸手捞钱讨黑心债,就盼你本分些,不过分嘛,”吴妻叉着腰,“可你横似草堆堆里卧不住的兔子,见天价长吁短叹生不逢时,我看国家没亏待你,是你自己的问题。”
吴清华说:“我要是本分人,你当年未必瞧得上我,现在倒打秋风屁股,有什么意思。”
吴妻兼具南方的小巧与北方的泼辣,此刻露出真颜色,指着吴清华鼻子说道:“你莫再歪缠,谁家个正经女子不盼自家男将涨出息,你倒好,国家队混不下去你说天时不对,县地质局不录取你说人事不协,现在县中聘书印发了,饭碗塞到你手里了,未必还要人家盛饭喂到你嘴里?!我劝你本分些,把聘书讨回来,踏踏实实做起,”说到这里,吴妻换了语气,硬的完了软的上:“清华,真有本事不怕没机会。强似诸葛亮,也要跟刘备颠上几年,何况咱们平头老百姓?”
作为家里的梁柱子,吴清华虽被说动,但若转寰过快,脸上实在拉不下来,非得绷个面子:“诸葛亮便怎地,我便不如诸葛亮?”
这就是不讲理了。
吴妻懒得再讲,说道:“你只说去不去吧?”
吴清华受不得这个,稍稍松动后又拧上劲儿,说:“不去!谁爱去谁去!”
吴妻气得胸脯一鼓一鼓地,抓起枕头扔向吴清华:“杀千刀的,再跟你过,我就不是人。”
吴清华拾起枕头,拍拍屁股走出大门,身后传来妻子摔碗砸盆声,吴清华心想乖乖不得了,扔下枕头跑回屋去。吴妻愣了下,只见吴清华焦急地打开橱柜,抚弄婴儿般小心翼翼地取出件仪器仔细检查,之后松了口气。吴妻情知他不是为了心疼自己才回来的,心里愈加怒不可遏,砸得更凶了,砸到后头,手边无物可砸,她心中愤懑,呜呜地哭了起来,
吴清华看了看妻子神色,终究不敢上床去睡,索性抱着枕头在院里挨了整宿。他也知自己做得自私且过分,第二天大早天蒙蒙亮,就拿起笤帚进屋,准备通过打扫摔在地上的碗盘碎片表达自己的歉意。令他意外的是,平素心大的妻子此刻靠在墙上,已流了一晚上眼泪。
吴清华不敢说话,凭良心说,妻子跟着自己确未享过任何福气,而且自己之前在单位惹了祸,反倒是这个弱不禁风的小女人买菜打酒,张罗着给人家好言好语地赔情。他心里惭愧极了,真想抱住妻子安慰安慰她,但心里的大男子情结,使他终于没有迈出这一步,只是机械地打扫屋子。
“清华,”吴妻说,“你就当为了堵住别人的嘴,去县中上班也不成吗?”
吴清华心在挣扎。
“你知不知道间壁人家怎么说我们,”吴妻说,“声声带刺儿,男人能耐是女人脸,你去县中,挣了钱不用贴补家里,全拿去买你的器材都行,让我在这老屋头挺着腰子做人成吗?”
吴清华说:“我是不懂,那些老妈子嘴值得什么,老鼠招子照三寸,她们嚼舌几句舌根子,你就不能堂堂正正做人了?”
吴妻擦了眼泪,说:“为了我,委屈你一下,也不成?”
吴清华思索一阵,脑子堪堪要转过弯来的时候,妻子却从床上慢慢爬下来说道:“算了,我还是回娘家吧,买不到车票我就跑着回,未必跑大了脚掌!”
“你莫要撂狠话,我最不吃这个。”吴清华扔下笤帚,拿上仪器出门了。他还是要绷个面子,但心里未必不害怕,因此出门时轻手轻脚,刻意听着身后动静。还好,吴清华想,这回没有砸碗摔盆。
异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