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队院里架了锅,张岩和苏宝国和众人张罗大锅菜,张之城则跟宋战羊在会议室谈话。
「宋支书,」张之城说,「李书记安排恁村多少个出工指标,动员得怎么样啦?」
宋战羊摆摆手,说:「唉,甭提,甭提,一听说出工,跟死咧老子娘似的,个个儿歪脖横梁,跟你别扭,现在连二分之一指标都没完成。兄弟,听说恁村儿动员得挺快,给咱摆摆,咱吸取吸取先进经验,好好做做他们咧工作。」
张之城狡黠一笑,说:「没啥秘诀,咱村儿干部上劲儿,老少爷们儿们觉悟高呗。」
宋战羊身子一挺,脖更子微向后仰,仔细看着张之城说:「原来如此,咱干咧这么多年,摸不清老少爷们儿咧脾性,可得好好跟小兄弟取取经。」
张之城说:「不用,我用得是笨办法,乡咧发多少补助,村儿上一分不截。其实哪有啥‘觉悟’咧,钱上去咧,‘觉悟’就上去咧,钱截一半,‘觉悟’就低七分。」
说罢,二人相视大笑,涌出英雄相惜的感觉。张之城看着面前饱经沧桑的面孔,觉得像是在观看博物馆里的甲骨文,每一道皱纹像一道刻印,诉说着丰富经历和不凡故事。
「你不赖,这是事体咧本质,」宋战羊第三次说出这话,足见对张之城的认可,「但是老弟,这么弄不是法子啊,村儿咧哪儿哪儿都得花钱。拿咱水口村来说,村儿咧好几户独户,有的是七几年大运动受伤残疾的,有的是挖水库落下病根,没有后人的,你不能不管,这没说的,还有个二流子,晃荡着晃荡着人就老咧,成天站在村儿口晒太阳,嘴里流涎,你管他吧,他给社会主义做过啥贡献?不管他吧,横不能看他饿死,嘿!」
这番话使张之城想到了傻大贵,老让他这么浪荡着不行,是得琢磨一下,发挥出他的作用。
宋战羊接着说:「老弟,你刚上任,还没领着村干部收过税吧?我不是教你诈,收一回税你就知道咧,尽有那死扛着不缴的,给他钱容易,从他兜里往外掏钱,可难死咧,但乡里是不问这些的,到了税期人家就向大队统一收缴,那收不齐的部分,就得大队先垫上,你说说,大队上平常不留点活钱预备着,行吗?嘿,当家三年狗也嫌——老弟,不是我狗拿耗子,这次出工补贴,你一滴答也不截留,全都发给老少爷们儿,我不能说错。但那话咋说咧,对,调子起高咧,老百姓胃口吊起来,可不容易再摁下去,下回在有出工咧事儿,你截留一点儿,他们就要闹意见咧。」
张之城仔细听着,不住点头,说:「没错儿,这是老辣人的老辣见识。咱愿意听,也爱听。」
「不赖不赖,」宋战羊说,「你跟旁人不一样。」说罢,神色反而有些黯然。
张之城说:「咋咧,叔。」
他二人一个称对方为老弟,一个称对方为叔,各凭感觉,以称呼表达对对方的敬意,称得上一绝。
宋战羊说:「没咋,乡咧有小道消息传出来,你听说没有?」
这几天村里的事一件接着一件,张之城是既无心思也无精力去打听乡里的闲事,但宋战羊提到此事,不妨听他一听。
「啥小道消息?」
「乡政协老孙要退咧。」宋战羊说。
是乡政府人事变动问题,张之城显得没什么兴趣,他是个不拘礼的,感觉关系到了,于是向宋战羊打趣儿:「退就退嘛,难道还能轮上咱?叔,你想干?」
宋战羊连连摆手:「这位置是给人养老的,有个屁的当头儿,哪有村支书当着来劲儿——你知道传闻中谁要接任这个位置吗?」
「慢来,」张之城说,「乡政协主任,官儿虽然不大,但也是一级班子组织,老孙上任不是还不到一年,咋说退就退,这么干,组织严肃性在哪?」
「哎吆呵,你小子心大管得宽啊,」宋战羊说,「好好干,甭太大,将来闹个县长当,多给咱村儿批点款子,就算老哥沾你的光咧。」
说完,二人又是一阵大笑,张之城说:「得咧,叔,我也不是那块材料儿。」
「不胡闹,」宋战羊说,「啥严肃性不严肃性的,基层弄这一套太虚,乡党委李书记是个铁腕子,合用的人上来,不合用的下去。占坑不下蛋,这样的人不撤换咋办?老孙是‘自愿’申请的‘病退’,已经递交组织部门研究咧。」
张之城冷笑一声,说:「咱不知道‘老孙’根底儿,倒是觉得姓杨的那个副乡长,戴着‘副乡长’官帽儿,却去当李书记跟前的哈巴狗儿,当得还挺开心,真是自降格调!我看他最该申请‘病退’。」
宋战羊拍手说:「着啊,那个领导妇女工作的杨副乡长?哈哈,我看也是,这怂人!你见识蛮对,传言就是他去接任老孙咧位置。嘿,这个老孙,也是不争气,到咧闲职上,还死性不改——」宋战羊看看四面无人,凑到张之城面前悄悄说:「他又在‘作风问题’上栽咧。」
「哪方面的作风问题?」
宋战羊双手比个手势,笑道:「老弟,他那个闲职,没条件犯‘生活奢靡’咧错儿,主要还是管不住裆里那条恶物,叫人抓咧现行。」
「谁抓的。」
「姓杨的那位。」
哦!张之城陷入思量,有没有一种可能,是杨言下套给人家钻呢?
「说起来,老孙还是我同学,」宋战羊不无黯然地说,「原来在乡中心校,他简直是个土匪,一条裤子俩月不洗,往地上一戳都能立起来,就这么个人,他家里老辈子都摇头儿,没想到人家后来混成副乡长咧,现在一个筋斗栽下来,这人咧命运,嘿!」
张之城把自己的想法说给宋战羊听,宋战羊说:「倒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嘿,他们的事夹缠不清。老弟,我还得提醒你个事儿,乡政府老霍病咧,你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