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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场勘查结果,水口村就是违规开垦土地,报告已经递上去了。宋支书,不是我找事儿,环境评估、生态评估、安全评估这些,该走的程序你村是一份儿也没有,这还罢了,离河那么近,河水那么急,你也敢叫老少爷们儿们挨着垦地?说句不好听的,水大了漫上来,不光粮食没了,万一人没了,我看你咋个办?」
那人向教训孩子一样仰着头发表高论,宋战羊微微俯身听着,十分服帖。张之城想上前理论,张岩拦住他,说道:「不急不急,话里有活口儿。」
宋战羊说:「话是这么说,村儿咧七七八八,大事儿小事儿,农民家咧大小人丁,也实在是抹不开,领导,这您不能不考虑。」
领导把手里拈着的信封递还给宋战羊,说:「本来可以考虑,你给我弄这一套,就不能考虑了。再说,检查报告都递上去了——」
蒙他又夸奖「懂事理」,又说自己是「明白人」,别说报告递上去,此刻就算是处罚下来了,这信封也不能往回拿,宋战羊推推拉拉,只是不接那个信封。
张之城有些闹不明白,请教地看向张岩,张岩努努嘴,示意接着看。
「这样吧,报告虽然是递上去了,可是还没给你们村的行为定性,至于后续怎么处理,按照程序,还要召开小组会议研究,」领头的说着,看向身后几个人,「不瞒你说,我名义上是组长,但我一个人说了不算,我们几个人召开小组会议研究的结果才算数。」说罢,把信封若无其事地塞进了自己的公文包。
宋战羊可不像张之城这个「雏儿」,一下子就听明白了话里的意思。「我明白,明白。」宋战羊说着把手一让,请「几位领导再进屋坐坐,喝碗茶」,他自己则要「出去片刻」,并说「稍后还得请各位领导指点整改事宜」。
宋战羊走出支部,张岩开玩笑地问道:「敲咧多少?」
宋战羊咬牙比出四个手指头。
「四百?」
「呸,四千!」宋战羊啐了一口,「揪出这个举报咧灰孙,我非把他攥出尿来!回去吧,别在这儿围着咧,人多更不好办。赔偿青苗咧事儿咱们回头再谈。」
宋战羊咬牙切齿,十分滑稽,但水口村的遭际不由得不让人同情。就好像很多人家的孩子都在随地拉尿,偏偏你家娃让环卫抓了。张岩对水口并不陌生,村宋战羊去的方向是村会计家里。
张岩向张之城解释了方才的暗语:「材料已经递上去了」,这句话的意思是,事情已经往上捅了,能不能搂回来,检查组没有把握,搂回来搂不回来,您都别怪罪,这句算是兜底的话;「还没定性」的意思是,事情虽然已经捅上去,但是会不会责令退耕,罚款乃至取消水口村享受的地区惠农政策,这些事还没定,有转圜的余地。
「至于‘我一个人说了不算’,这话听起来真谦虚,得细细地品,」张岩说,「支书,品出味儿来了没?」
「民主集中制是我党的议事准则,检查组长这句话没说错啊,」张之城仔细想了半天,还是摇摇头,「品不出门道来。」
张岩转向苏宝国问道:「老苏,你品着呢?」
苏宝国瓮声瓮气地说:「这句话的意思是,只给检查组长一个人塞‘信封’是不行的,检查组每个人都要塞钱。」
张之城一拍大腿,乖乖,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儿!他再一次领教了这帮生长于土地上的淳朴汉子们在斗争中磨砺出的圆滑与狡黠,联想到水口村被人举报,越发觉得小小一个村,水却又深又浊。
治大国如烹小鲜,治小村岂不亦然?
张之城不愿再往深处去想,他驾着车把,没有直接回村,而是绕到水口村正在兴建的小学去看了看。三层楼的规模已现出雏形,工人们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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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全帽叮叮咚咚在架子上施工。张之城想起自己上小学时,村小学的破坯房,不由得一阵慨叹,短短十数年,农村已换了面貌。张之城叫住一个搅拌砂石的工人,说:「大哥,有咧教学楼,孩儿们上学条件可好多咧。」
那工人接过烟点上笑笑,露出一口大黄牙,他谢谢烟,却似乎对张之城的见识有点不屑:「好坏谁现在还说不定咧。」
张之城说:「娃儿们有宽敞地方读书咧,不是好事吗?」
工人笑笑不再搭腔,他吸完了烟,将烟头甩在地上碾一脚,拿起锨接着拌灰。张之城还想了解了解,张岩把他拉回摩托,悄悄说道:「这教学楼,听说有干部‘入股’。」
见张之城愕然不解,张岩说:「老苏,你听说了吗?」
苏宝国未置可否,隔了半天说道:「我也只是听说,有干部在这个项目里头插了一杠子。」
「这个‘插了一杠子’,怎么讲?」
「就是弄钱嘛,」张岩说,「具体怎么个弄法儿,人家关起门来操作,咱哪懂得那么多?」
三人正要走,见不远处有棵树底下的大青石上坐着个人,他拄根拐棍,朝着张之城笑。不同于常人之处,是这个耳顺之年的鸡皮老人鼻梁上架了副水晶墨镜,独坐在一棵树下,显得跟其他三五成群摆古下棋的老者格格不入。
「这是水口村咧云半神儿,」张岩说,「破封建时被打断咧腿,这几年断断续续有来问卦的,光景稍微好了点儿。支书,村儿咧讲究见神拜三拜,今儿个既然撞见了,不妨去打个招呼。」
换做以前,张之城对这些把戏非但毫无兴致,简直疾之如仇,然而当支书以来经见的事,使其处事大有改观。张之城迟疑片刻,说:「成,那就看看。」
张岩和苏宝国恭恭敬敬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票子塞给半神儿,半神儿点头「唔唔」两声,随即把钱揣进兜里,接着纳凉,仿佛三人不存在似的。三人中,除张之城抱着看戏的心态来逗趣儿外,张岩、苏宝国两个却是瘾大,苏宝国一改往日闷罐子形象,说道:「先生刚才看我们,是有话跟我们交待吗?不瞒先生说,最近遇到咧不少糟心事儿,正好请先生断断,如果有不干净咧东西,也好使个法儿化化。」
一个嘴角流涎而不知觉的老神棍,难为苏宝国这大老粗嘴里说出「先生」这俩字儿来,张之城心里暗暗发笑,憋足精神准备听他下边胡邹些什么。
半神儿摇摇头说:「你来错时候儿咧,自从被人断咧腿子,老汉儿就没再跟人说过卦。老汉儿这些年老实本分,潜心改造,捏诀驱鬼的门道,是既不信也不会咧。」
张岩说:「先生谦虚咧,去年咱村儿有人家小娃儿走丢,还是顺着您咧指点找到的。您不是嫌咱们给的供奉少吧?」
「不是这一说,」半神儿慢慢摇晃着脑袋,「那是人家小娃儿命不该绝,我哪敢贪天之功?」
嘿,张之城乐了,这么个乡野骗子,嘴里偏能蹦几句像样的辞儿,可见乡亲们被他唬住,并非偶然。只不过张之城经历日渐丰富,不愿去拆穿了。
张岩继续说:「先生,您别再谦虚了。老少爷们儿们都说您从阎王手里抢人回来,遭了神嫉,您的眼睛就是去年那小娃儿被救回来之后才坏的吧?」
神汉儿连连摆手,说:「救人一命,份所应当,老汉儿就因为这个泄露天机,被罚去一对招子。‘从阎王爷手里抢人’云云,半句也不要再提。」
神汉儿越是谦虚,张岩越被他骚得痒痒,正欲攀上去再说。张之城看着几人的滑稽相,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一笑,冲散了刚刚烘托出的神秘庄严氛围。
张岩拉着张之城的手使劲摇晃,苏宝国也在一旁杀鸡抹脖子地打手势,张之城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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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得停不下来。张岩用口型跟张之城说话,说了半天,张之城连看带猜,终于闹清了那口型的意思:
他以前不光是神棍,还是巫汉,爷爷是苗人来的,会放蛊害人!
感情张岩和苏宝国对这位神汉儿的「敬」,背后还藏着「畏」的意思。
张之城哑然失笑,啥年代了,还有人信放蛊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神汉儿从张之城的笑中听出了意思,他摘下眼镜,那双眼睛白翳遮障,见不到一丝眼白。乍见之下,让人不由得心生寒意。
神汉儿站起身来,生满老年斑的手顺着声音握住了张之城臂膀,从臂膀往下捏,捏完左臂捏右臂,最后又放在张之城脸上比量。像美院的学生摆弄石膏像。
神汉儿的手滑到张之城手上,又一阵摸索,末了,神汉坐回原处,说:「小伙子,咱不敢妄托天数儿,但今天要跟你掰扯掰扯,好叫你得知,老祖宗几千年传下来的东西,不见得一无是处。」
张岩有些惊惶,张之城却不在乎,说:「您请说吧,老祖宗的东西我哪能不敬,但不能良莠不分,像什么《弟子规》,什么三寸金莲鞋儿,我就反感得很。」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