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宁皇帝晚年疑心病渐重,做事优柔寡断,常常犹豫不决,为了平衡朝堂,杀了好些不该杀的,又放纵了好些不该放纵的。
圣人说要以宽仁治仁,可肃王从来都知道,老爹的宽仁是假,老皇帝从来都不过是以宽仁收买人心,加上他在立储一事上的反复,更导致吏治混乱,贪腐严重,国家现在就是一件满是虱子洞的华袍,远瞧宫殿恢弘,大国强盛,细看却是烂摊子一堆,若是再不整治,便是大厦将倾也未可知。
老皇帝冲李昭招手,让他坐到自己床边来,缓缓说道:“你父王整兵经武、收买人心都是一把好手,可他胆大包天,却胸襟狭小,宽仁不足。治兵尚可,治国却要坏事。你比你父王性子好些,在你父王身边,多劝着他,免得叫他,将我大周江山彻底毁坏!”
这话真是一点面子也不给肃王留下,相比老皇帝心中对肃王的怨愤依旧没有消解,屋内众人皆是面容一肃,李昭更是面色铁青。
再是皇爷爷临终之言,他也顾不得那些,跪下磕头,哭道:“皇爷爷此言谬矣!您……实在对父王误会太深!还请您放心将重担交给父王!父王绝不会坏了祖宗基业!”
老皇帝不理他,自顾自地看向肃王继续说道:“孟家,不得再有实职,不然,你就等着,总有一日,你会亲手将你外祖一家抄家灭门。”
淑妃一听这话,气得恨不得掐死这糟老头!
临死都见不得他们好是吧!
若非汪公公及时过来拉住淑妃娘娘,她非得冲上去跟着糟老头对骂一番不可。
之后,皇帝又道:“你们都退出去,老三和昭儿留下。”
众人依言退出去之后,皇帝看着肃王忽然开口道:“宁家,你打算如何处理?”
肃王轻笑:“当初您不是已经从东北迁了近一半军户入到察哈尔地区么?您都替我处理好了,我还有什么要担心的?”
见老爹依旧一副不放心的样子,肃王才道:“儿子叫人会继续西扩、北扩,到时候在蒙古草原建了卫所,东北的驻军就得分散开。不会一直让宁家手里捏着那么多兵的。”
老皇帝叹了一声,道:“国库空虚,你须得谨慎,莫要穷兵黩武!”
“哈,也不知道穷兵黩武的到底是谁。”肃王对老爹临死还要不停挑刺的行为已经忍耐到了极限。
李昭赶紧按住要暴跳起来的父王,抱拳对老皇帝道:“皇爷爷,论税收吏治,咱们大周不缺能臣。就算父王不善此道,只要善用能臣,国家自然富强,还请皇爷爷放心!”
老皇帝闻言又是一叹。
这个能臣说的是谁,不必言明,再是对宋建鸣的背叛来火,老皇帝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个真正的能臣干臣。
于是他道:“能臣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对待这种臣子,你……好自为之。”
皇帝不再说下去了。
肃王则脸色更臭,觉得老爹真的是老糊涂了,回光返照,还满脑子要他不得安生,临走先是当着众臣的面贬低他,再是挑拨他跟阿昭之间的父子关系,现在又挑拨他跟宋建鸣之间的君臣关系。
他气得简直快压不住火气了,干脆站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李昭在心里叹一声,觉得父王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太爆了,年轻的时候因为这脾气碰得头破血流,甚至被贬去了岭南,现在人到中年了,还总是压不住火气。
皇帝见肃王出去了,心里有些得意,得意之后便是无尽的空虚和深深的失落。
他开始闭目养神。
李昭将尹太监招进来,两人一同在龙床前伺候着。
期间,尹太监不怎么去看老皇帝,倒是时不时将目光落在李昭身上,观察他。
李昭笑道:“尹公公有什么想说的,不妨直说。”
尹弘文赶紧跪下,一头触地,道:“老奴……老奴,并无无所求。陛下于老奴有提携之恩,老奴没齿难忘,只望陛下去后,老奴可以常伴陛下于地下,望殿下成全。”
李昭皱眉。
怎么安置这样的先帝老臣,还要看父王的想法。
若是没有南京的大皇伯,这姓尹的老太监兴许还能留一留,可现在闹到这个地步,皇爷爷临死依旧一点面子也不给肃王,尹太监怕是留不得了。
如此,李昭扶起尹太监,主动道:“若是公公有此想法,想必皇爷爷也会感到十分欣慰。至于邓存谨、武知恩那儿,公公可有什么交代的?”
那两人是尹公公的义子义孙,尹弘文犹豫了一瞬,终是摇了摇头。
李昭笑道:“尹公公的忠心实在日月可鉴。”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不屑,面上装的这般可歌可泣,打量他那在山西做豪商的侄子他们不知道呢,死到临头,只顾着宫外那个不曾孝敬过他一分一毫的侄子,却对两个像狗一般给自己当牛做马的义子义孙不管不顾。
凉薄至斯。
窗外,夕阳留下最后一丝余晖,彻底瘾去到了地平线以下,在位整整三十九年的景宁帝于昏睡中吐出最后一口气,撒手人间。
几十位大内侍卫身着白衣,从宫门骑马而出,一路大喊着:“陛下驾崩!举国哀悼!陛下驾崩,举国哀悼!!”
他们带着宫中令牌,去到京中诸多寺庙和道观中,通知各寺庙、道观,皇帝陛下已经驾崩,各声钟三万杵。
一时间,京城四周,钟声响彻,家家户户挂起白灯笼,和白帆。
整个城市,仿佛被蒙上一层白纱。
宫中,灵堂早已布置妥当,皇帝的棺椁由材质上乘的楠木精雕细琢而成,皇帝身着华贵的云锦寿衣,身上裹着全真及三清真经的经被,被放入沉香木制作的内棺中,用铆钉定死后,还用再用石蜡做一次防水,才放入楠木外棺。
在皇宫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后,会被转移至京郊皇陵,再停灵满三个月才可下葬。
不过将尸体放入棺椁前,肃王将老爹生前最爱的那串帝王满绿手串拿了出来,戴在了自己手腕上。
人人都道肃王殿下这是为了给自己留个念想,实际上肃王却是想要拿着老爹的手串提醒自己,以后老了别跟自己老爹一样犯糊涂。
说实话他现在想起老爹,心里依旧恨得牙痒。
他这辈子都没怎么享受过父爱。终其一生,老皇帝对他表现出来的始终都是厌恶和打压。他忍了四十年,如今终于再也不用忍了!
内阁将拟定好的谥号、庙号给已然一身麻衣孝服的肃王瞧。
谥号:法天立道仁明诚敬昭文宪武至德广孝睿皇帝
庙号:兴祖
肃王看后,手里拿着老爹的翡翠珠串,迅速转了转,那绿油油的翡翠珠子咯啦啦响着,仿佛在诸位大臣紧绷的神经上玩命蹦跶。
只见这位即将成为新君的三皇子殿下冷笑一声,拿着朱笔将“兴祖”二字划掉,写上“惠宗”二字,众臣眼皮跳跳,这降格降了何止一点,肃王殿下简直把他老爹恨到地底下去了。
之后,他又把谥号中“仁明”一词划掉,改成了“英毅”,将“昭文”划掉,啥也没加,最后又把“睿”字改成了“显”。
写完,他又读了一遍,“法天立道英毅诚敬宪武至德广孝显皇帝。”
读完,他点点头,将那张明黄色的绢旨丢给严首辅,道:“就这样吧。足够了。”
众臣一头一脑的汗,肃王又道:“传旨去南京,让大哥和四弟回来奔丧!”
接下来的日子便是肃王带着一群后妃以及兄弟姐妹集体哭灵。
老皇帝驾崩第一天,新君的第一道诏书就是封自家老娘孟淑妃为诚孝太后!
所有人都要跪着,包括肃王李炟自己,只有淑妃娘娘有个圈椅可以坐在一旁,接受全体女眷的跪拜!
宋清月这次的座次很是靠前,哭得挺卖力。吸取上次哭灵的经验,将辣椒水改成了姜水,好歹别把自己给辣瞎。
后妃们哭得最凶,特别是几位被景宁帝列入“殉葬名单”的年轻妃子,简直要把心和肺都哭出来。
肃王不耐听她们的哭声,又觉得老爹这个糟老头不配去地底下享用那么多美人,他就该在天上或是地下,睁大眼睛看好,他这个儿子有多能干,比他强多少!
于是大手一挥,直接将那殉葬名单给烧了,让内务府的木匠连夜赶工,给老爹刻了一批丑萌丑萌的木头人俑出来,代替那几位本来要殉葬的妃嫔。
宋清月看了那几个木头俑嘴角都没忍住直抽抽,太丑了!多大仇多大怨,肃王殿下要这么对皇帝老爹。
至于尹太监,原本毒酒他自己都准备好了,可杯子放到嘴边,老太监又犹豫了,大半夜去找了李昭。
“殿下,请恕老奴深夜来访之罪。”他进门就五体投地式磕头。
李昭还穿着一身白色的孝服,他坐在椅子里,端得一副温润儒雅的样子,笑得温和极了:“听说公公连毒酒都准备好了,怎么还没喝?”
“老奴还有用处!”尹太监以头抢地。
“说说看。”李昭不急不徐地抿了一口茶。
“慎王在难逃之前,陛下曾给过他一封盖了国玺的传位诏书!”尹太监说完这句,趴在地上不敢抬头。
这倒叫李昭吃惊了,他撑着头想了想,还是转头对林万福道:“赶紧去把父王喊来!”
“是。”
半盏茶功夫,一身麻衣孝服的肃王被请来了。
进门瞧见趴在地上的尹太监,肃王惊讶地抬了抬眉毛,手里玩着老爹的珠串,笑道:“公公不来找朕,倒是喜欢找咱们大殿下。”
尹公公原本就汗湿的衣衫立刻又沁了一层汗。
李昭立刻站起身,将肃王扶在椅子上坐下,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两句,肃王的眉毛亦是高高挑起,半晌,一脚踹上尹太监的肩头,怒道:“狗奴才,这么重要的事你现在才说?”
踹一脚还不解气,拿起几上的茶盏,照着尹太监的脑袋劈头砸了下去。
尹太监的脑袋顿时被砸破,鲜血汩汩地冒出来,他也不敢吭一声,趴在地上道:“求陛下饶老奴一命,老奴愿为陛下作证,先帝从未给过慎王过什么传位诏书!”
肃王没听到尹太监说的话似的,还要上去再踹两脚,被李昭和汪公公一同拉住了,李昭又给林万福使了眼色,让林万福把尹公公扶起来,拿帕子帮他将脑袋上冒血的窟窿捂上,秦吉福则狂奔出去找太医过来候着。
“父皇,您先别着急,尹公公说得有道理,留着他更好。”李昭安抚老爹。
肃王哼道:“朕如何知晓他到时候会说什么?当朕不知道呢,他乃是徐后年轻时救下的流民乞丐!”
李昭道:“父皇莫急,这老家伙有个姓马的侄子在浙江做盐商,咱们把他侄子找来,谅他也不敢乱说。”
肃王拍了一下自己额头:“被气糊涂了。”
尹太监听到李昭的话,脸色一瞬间变得灰败,若非林万福搀着他,他几乎站立不住,差点要失禁。
他原本姓马,尹这个姓乃是入宫后改的,他侄子的事以为自己藏得很好,不料早被肃王父子知晓了。
李昭扶着老爹对尹太监语气温和地道:“你的话有道理,的确值得留你一命,不过你若是敢胡说,本殿便让你侄子一家都入净事房,割了子孙根,叫他们统统做阉人,可听明白了?”
这就是要绝人门户,日后他连个供奉香火的人都没有了,这可比杀人全家还阴狠!尹太监颤颤巍巍点了点头,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道:“老奴……老奴……一定不会乱说。”
肃王对李昭的处置显得挺满意,再瞧尹弘文,立刻没了之前的气急败坏,让汪公公给他找了个清静的院落,软禁起来,小邓公公和小武公公都被派去照顾他了。
肃王这番举动叫朝臣们很是不安,先帝爷身边重用的几个宦官他一个都不留,那么前朝呢?是不是前朝老臣,他也一律都不想重用了?
这几日想来宋建鸣府上打探消息、走关系的人络绎不绝,多到叫宋阁老心烦,每天又要进宫去陪着哭灵,晚上回到家想闭门躲清静都不成。
别说宋建鸣心烦了,连带着隔壁吴老大人,以及宋建鸣的亲家张侍郎家的门槛也要被踏破了。
整个五月,宋清月因为哭灵的事瘦了一圈。
李昭看着心疼,每每偷偷叫人扶她下去休息,宋清月都是不肯的。
李昭夜间上了床一边给她揉腿一边叹气,宋清月将头靠在他肩头柔声道:“我现在是大皇子妃,我歇了,日后那帮御史就有理由攻击殿下、攻击我父亲。”
李昭亲她头发,道:“若是前些日子怀上就好了,现在就有理由歇着了。”
宋清月笑道:“哪有这么容易,那群御史才不管你是不是怀孕了,朝中那群酸腐文人,何时将女人的命放在眼里了?要是因为哭灵流产了,他们还赞你一句至纯至孝。上行下效,日后民间的孕妇碰上这种事也要被拉去哭灵,那就造孽了。”她微微摇摇头。
李昭沉默了一瞬,亲亲她的耳朵道:“他们不在乎,我在乎。我这辈子最在乎的,除了父皇,就是你了,月儿。可父皇终有一天会老去,真正陪在我身边的只有你一个,月儿。没有你,我在这世上就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每当他郑重其事地说情话,宋清月就垂下眸子不看他。
李昭现在也习惯了,无奈轻笑笑,挑起她的下巴来去吻她。
长长的一吻罢,宋清月咬着唇,也有些动情,幽暗摇曳的烛光里,她微微抬起长长的眼睫来瞧了他一眼,一双眸子湿漉漉的,里面盛满了情意。她低低道:“殿下自己也要保重。月儿在乎的人不少,可殿下是排第一的。”
说这话的时候声音虽小,可她神情却极为认真。
李昭将她扯进怀中抱紧,脸埋进她颈窝里,略带幽怨地道:“月儿也越来越会哄人了。小骗子!”
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忍不住地想要去相信,兴许她说得是真话。
宋清月在这个世界上少有知己,更少有人可以理解她那些惊世骇俗的想法。宋大人是第一个,二哥是第二个,公爹肃王——现在是皇帝陛下了,也勉强可以算一个,再有就是李昭了。
其实李昭未尝不是这样,一个人太聪明,站得太高,他所看到的景色别人看不到,也就不可能说到一块去。
他跟宋清月之间,不仅仅是夫妻,他们是情人,更是知己,宋清月懂他,他也是少数几个可以理解宋清月的人。
尽管他们之间曾经有过许多分歧和误解,可在最终的理想上,他们是一致的,李昭觉得,他跟月儿的心是越走越近了。
这种感觉美好极了,超越了身体上的愉悦,是一种精神上的满足。
他想起她曾经说过,她不仅是他的妻子,还是他的战友跟同志。
被他紧紧抱着的女人缺冷着一张脸面无表情的。宋清月默默想:自己如今做戏是越做越真,讨喜又好听的话张口就来。可有时候连她自己都分不清她到底在做戏还是已然假戏真做了。
六月。
靖王回京奔丧,大皇子慎王却是没敢来,只托四弟带了一卷血经入京。
肃王因此,当着群臣和所有兄弟姐妹的面,大骂慎王不孝,还把亲王爵位又削成了郡王。
其实削成郡王他都不够解气的,他想直接把大哥废为庶人!但被李昭拦住了:“父王,一步一步来,皇爷爷刚走,不好一开始就做得太过火。”
大皇子李炽在南京亦是气得要死,听闻父皇驾崩,整日抱着那卷传位诏书以泪洗面。
若非李晟再三劝阻,反复劝说他们根本打不过三叔,李炽恐怕真的会把那封诏书拿出来,直接在南京登基,成立另一个小朝廷。
(本章完)